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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“怎么没有?有!”王狗子答说,“后台的规矩,一定要丑儿到了,才能开衣箱扮戏。扮戏也一定先由丑儿在鼻子上抹一道白粉,大家才能动手。大衣箱里面有‘老郎神’,别人不能乱坐,只有丑儿例外。”

  “这是什么缘故呢?”

  “因为老郎神就是唱丑的,所以丑儿没有忌讳。”

  “对了!”李孚青又说,“都说老郎神是唐明皇,是吗?”

  “不!”洪升说道,“据我所知,应该是后唐庄宗。他跟梨园子弟串戏,去的是丑角。这话,多少是有根据的。《新五代史》就有记载。”

  “老郎神的说法有两种。”王狗子问道,“李大少爷,你见过老郎神的神像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几时到我班子里去看看。老郎神穿的是黄袍,每天上香,是丑儿的职司。不过,也有不供神像,只供神位的,上面写的是‘祖师九天翼宿星君’。据说这位神师爷姓耿,单名一个梦字。南方的水路班子,忌讳很多,不准说‘梦’字,亦是忌讳之一,就因为这个字是祖师爷的大名之故。”

  “我想,”李孚青对戏班中丑角为尊,自有看法,“生旦净末丑,其他角色,都是照本宣科,只有丑角,插科打诨,随机应变,肚子里必得有些货色,这自然就比其他角色高一等了。”

  “不但肚子里要有些货色,而且非熟于经史,不能出妙解。”洪升说道,“你不看,每趟乡会试以后,请老师的公宴,都有《连升三级》这出戏,就知道好丑角之可贵了。”

  原来《连升三级》这出戏,向例要拿本科的四书五经题来开玩笑。如果主司不通,命题错误,台上的小花脸嬉笑怒骂,真可以使得台下高座堂皇的“老师”坐立不安。

  “于此可知,”李孚青进一步申论,“丑角为尊,亦是人家不敢得罪他,自然而然形成的高人一等的地位。”

  “这倒是实话。”王狗子说,“哪个戏班子,都不敢得罪丑角。譬如说,李大少爷到我们大下处来看银官,或者桂官,除非相熟,不大招呼。你如果是来看我们的丑角王惠官,其余的不管识与不识,都要围上来帮着王惠官陪客。所以——”他说说没有再说下去。

  洪升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,做了补充。“会玩的行家,叫条子常会叫个丑角来凑趣。”他说,“席中有丑角在,大家都要多坐一会,架子大的,亦会比较收敛。否则丑角会当场开销,或者说两句损人的话,搞得人下不了台。”

  “原来还有此诀窍。”李孚青笑道,“我倒交一交你们聚和班的王惠官。”

  王狗子正要答话,只见玉英掀帘而入,口中说道:“请洪老爷、李大少爷北屋坐吧!”

  到得北屋,看洪升的卧室,四白落地,纤尘不染,堂屋中瓶花妥帖,炉香袅袅,是个绝好的起坐闲适之处。不但洪升非常满意,李孚青也很为他高兴,想到玉英的明慧可人,心中一动,起了个好事的念头,但立即又告诫自己:不可孟浪,且看看再说。

  “请喝茶。”玉英捧着茶具说,“洪老爷的网篮里,有一罐杭州的龙井,我重新沏了一壶。这水是好的。真正西山的玉泉水。”

  “哪儿来的玉泉水?”王狗子问。

  “胡同口儿上的茶庄就有,我跟那儿的内掌柜很熟,特为跟她要的。”

  “好、好!好茶好水,我得细细品尝。”李孚青说,心里在想,能得此人这样细心照料饮食,也是一段福分。

  “菜快送来了。”玉英问王狗子,“是不是一送来就开饭?”

  “对!菜一送到,先拿凉碟子来,我陪两位慢慢儿喝酒。”

  于是先品茗,后饮酒,清谈娓娓,虽无管弦,也很怡人。一直喝到起更时分,方始散席,都喝得有七八分酒意了。

  “洪老爷早点歇着吧!”王狗子说,“我送李大少爷回府。”

  “劳驾、劳驾。”洪升又对李孚青说:“请代为禀告老师,我住在这儿很好,本子定能如期赶出来,请老师放心好了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你不必交代,我也会告诉老爷子。还有——”李孚青停了一下说,“慢慢儿再谈吧。”

  “好!明儿见了。”

  送客出门,转回身时,玉英说道:“洪老爷,你到书房看看去,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,还少点儿什么东西要添?”

  到得书房一看,书籍笔砚,布置得井井有条。最使他感到意外的是,壁上还悬着一幅中堂,两旁配着一副对联。中堂上画的是“松下高士”,行款的字很小,洪升视力不佳,看不清楚。对联是七言:“万事不如杯在手,一生几见月当头”,具款“王铎”,此人字觉斯,做过南明福王的东阁大学士,入清曾官礼部尚书,人品不佳,书法一流。不过,这副对联不是真迹。

  “这哪里来的?”洪升指着字画问。

  “是我从前那位吴老师留下来的。”

  “对了!”洪升说道,“听说你有位吴老师教你念书拍曲,想来你肚子里很有点墨水。”

  “这哪里敢说!”玉英笑道,“在大名士洪老爷面前,那点墨水成了笑柄了。”

  能用到“笑柄”这样的词,腹中确是有点墨水了。洪升又问:“说这位吴老前明末年就在秦淮河,‘四公子’他都见过,那么‘四大名妓’,他也见过啰?”

  “好像只见过李香君跟顾眉生。”

  洪升想了一下,点点头说:“不错,董小宛、陈圆圆是在苏州的时候多,他也许没有见过。”

  “那就不知道了。我没有问过他,只是听他谈秦淮河房的形形色色,跟《板桥杂记》里头写的差不多。”

  “你也看过《板桥杂记》?”洪升越发惊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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