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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应门的是个瘸子,王狗子管他叫老马。原是聚和班的武生,有一回唱《义侠记》饰武松,与西门庆在狮子楼上开打,从高台上翻下来,摔断了腿,不能再唱戏了。王狗子养他的老,先在班子里打杂,去年买了这所屋子,派了他来看守。

  房子不大,但很整齐,洪升颇为满意。“拣日不如撞日!”王狗子说,“动用家具都是现成的,明儿上午打扫干净,下午就搬过来吧!”

  “这,”洪升看着李孚青说,“似乎也不必这么急。应该先请示老师?”

  这是征询的语气,但李孚青觉得是无所谓的事,当即答说:“今晚上跟老爷子说一声就是了。”

  “洪老爷,”王狗子极力怂恿,“听我的话没有错。早早安顿好了,动手排戏,你老就算帮了我一个大忙了。”

  “那你就明天搬吧!”李孚青笑道,“我也多一个可以走动的地方。”

  “好吧!”洪升同意了。

  “好!”王狗子很高兴地吩咐,“老马,你马上去找人,连夜动手,该打扫的打扫、该裱糊的裱糊,明儿晌午,都得办妥当。”

  “好!我知道了。”

  “老王,”李孚青问,“你的下处在哪儿?”

  “李铁拐斜街,不远。”

  “咱们去看看。”

  “那是大下处,乱七八糟的。没有什么好看。”王狗子想了一下说,“这样吧,我做个东,请两位到众乐园喝酒。我把他们找来,让两位看看,回头再商量派角色。”

  “你做东就不必了。”李孚青说,“除非我做东,不然我就回家了。”

  “好、好!谁做东都一样。咱们走吧!”

  ***

  到了众乐园,挑了个很大的单间。等坐定下来,王狗子道声“少陪片刻”,出了单间,跟他的跟班小声说了半天,当然是交代找哪些伶人来相陪。

  果然等王狗子复回单间,跑堂端上凉碟冷荤,刚要开始喝酒时,竹帘启处,雁行参差地走来五个少年,自十八九岁至十四五岁不等,最后是个三十左右的汉子,手里拎着一个长条形的蓝布袋,估量其中所贮的必是笛子。

  “来!”王狗子站了起来说,“见见洪老爷跟李大少爷,当今大名士、红翰林。”

  接着,王狗子一一唱名,除了一个叫秋儿似外,其余的都是什么官、什么官,一时也记不清,但是这些文人谓之“明僮”,市井呼作“相公”的伶人,身上是不同质料的长衫,脚下却都是靴子,便知都还没有满师,亦未自立门户。梨园规矩,要满了师的,才能着履。

  李孚青不大与此辈打交道,洪升却是见得多了,一看神态,便知是应哪一行。其中有一个名叫桂官,肌肤神态如好女子,说话时带着些腼腆,不时偷觑李孚青,露出仰慕的神色,洪升便开口了。

  “桂官,你坐在李大少爷那里。”

  桂官听说,便提起酒壶,向李孚青低声说道:“您先干了,我再替您斟上。”

  说的是京片子,却带着安徽口音。李孚青便问:“你哪儿人?”

  “舒城。”

  “喔,也是庐州府。”李孚青干了酒说,“咱们同乡。”

  “大爷是桐城?”桂官一面斟酒,一面问。

  “在舒城北面。”

  “北面不就是府城了吗?”

  “对!我是合肥。”李孚青又问,“你到京多少年了?”

  “去年冬天才进京,还不到一年。”

  李孚青大为讶异,“还不到一年,就说得这么好的一口京片子。”他由衷地赞扬:“真聪明!”

  “您夸奖了。”桂官举杯说道,“大爷再喝一杯。”

  “桂官!”王狗子突然喊说,“你不学过洪老爷的《舞霓裳》吗?”

  “是的。”桂官答说,“可没有上过台。”

  “不要紧。”洪升接口说道,“你唱一支我听听。”

  “是。”桂官站起身来,向坐在屋角的笛师说了句:“榴花泣。”

  “榴花泣”是中吕“集曲”,一共九曲,前面四句是“石榴花”,后面五句是“泣颜回”。等笛声响起,桂官转身面壁,启口唱道:“罗衣拂拭,犹是御香熏,向何处谢前恩,想春游春从晓和昏。岂知有断雨残云,我含娇带嗔,往常间他百样相依顺,不提防为着横枝,陡然把连理轻分。”

  宫调的性质,中吕所谓“高下闪赚”,要好嗓子才能应付得了。桂官是有意选这支曲子逞能,唱得高处如鹤唳霜空,低处如嫠妇夜泣,到板槽上既闪且躲,似断若续,十分动听。等唱完了,李孚青首先就喝了一声采,然后斟一杯酒,起身捧给桂官。

  “劳驾您哪!”桂官笑道,“今儿幸好嗓子在家,不然就出丑了。”

  “桂官!”洪升说道,“你唱得虽好,可惜字眼还欠讲究。这出叫《献发》,是杨贵妃因为唐明皇跟虢国夫人偷情,闹别扭,回到杨国忠家。‘横枝’就是桠杈,指虢国夫人,所以这两个字,你一定要咬清楚,不然就听不出什么来了!”

  “是!”桂官请个安道,“多谢洪老爷指点。”

  “你再唱下去。”

  下一支“前腔”仍是“榴花泣”,只听桂官唱道:“凭高洒泪,遥望九重阍,咫尺里隔红云,叹昨宵还是凤帏人,冀回心重与温存。天乎,太忍!未白头,先使君恩尽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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