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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§六

  因为如此,激起洪升的好奇心,回家略事休息,便剔亮了灯,从自李家带回来的《梅村家藏稿》中,细看那八首绝句。

  这八首七绝的题目,叫作《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》。董小宛单名白,在洪升尚是初见,再看到“名姬”二字,恍然大悟,“名”是暗示,董白即是与李香君、顾眉生齐“名”的董小宛,为有意讳饰。

  再看题下的“引”,就更堪玩味了。八首七绝,在才大如海的吴梅村,口占立就,也是很寻常的事。但就这八首绝句,却有一段骈四俪六的“引”,头重脚轻,不能不说是一种创格。因此,洪升一字都不肯轻易放过,一开头两句:“夫笛步丽人,出卖珠之女弟;雉皋公子,类侧帽之参军。”就有四个典故在内。“笛步”是“邀笛步”,秦淮河的一个古地名,六朝王徽之邀桓伊为之鼓笛于此,所谓“笛步丽人”,率直而言,便是秦淮名妓。“卖珠”典出《汉书》东方朔传,馆陶公主所爱幸的董偃,原以卖珠为业,“出卖珠之女弟”,点出董小宛的姓氏,亦以比拟董偃始贱后贵的身份。

  “雉皋”便是如皋,冒辟疆为“明末四公子”之一。“类侧帽之参军”,合用北周独孤信及晋朝孟嘉的故事,独孤信“美容仪”,而冒辟疆是出了名的美男子。仅这两句,将董小宛、冒辟疆的身份、出处,就写出一个大概了。

  接下来的“引”,写“名士倾城,相逢未嫁”以后的“奔迸流离,缠绵疾苦”,所谓“阮佃夫刊章置狱,高无赖争地称兵。”显然指明末“阉党”阮大铖及“江淮四镇”之一,在扬州纵兵殃民的高杰,用来引出原诗的第六首、第七首。

  第六首是:“念家山破定风波,郎按新词妾唱歌。恨杀南朝阮司马,累侬夫婿病愁多。”阮大铖曾任南明兵部尚书,所以称之为“南朝阮司马”。这首诗似乎是说冒辟疆此后“五年得危疾者三”与阮大铖有关,而细细思量,全不相干。与第七首一样,是一种移花接木的障眼法。

  第七首是“乱梳云髻下妆楼,尽室仓黄过渡头。钿合金钗浑抛却,高家兵马在扬州。”与小引中“苟君家免乎,勿复相顾;宁吾身死耳,遑恤其劳。”似乎董小宛是为高杰的乱兵所劫,但稍为查考一下,便知“高家兵马在扬州”是清兵下江南前的事,而董小宛被劫在顺治七年,不能混为一谈。而这样写法,有意令人发生错觉。当然是为了要掩饰她曾为多尔衮所劫的这一段曲折。

  小引中看来最不通的一句话是:“名留琬琰,迹寄丹青”。宋朝杜大章汇辑大臣碑传,题名《琬琰集》,所以“名留琬琰”即是名留青史的另一种说法。以一名妓而嫔贵公子,事亦寻常得紧,怎么谈得上“名留琬琰”?但既知董小宛即端敬皇后,则身后有御制的行状、词臣的诔文,所谓“名留琬琰”便字字皆实了。

  再看那八首诗,前面七首皆是虚文,要紧的是第八首。第八首中要紧的又只是第二句与第四句。这首诗是:“江城细雨碧桃村,寒食东风杜宇魂。欲吊薛涛怜梦断,墓门深更阻侯门。”杜宇即杜鹃,别名望帝,啼声如“不如归去”。所谓“杜宇魂”,用吊刘先主孙夫人“望帝魂归蜀道难”诗意,暗示董小宛并未葬在水绘园。

  然则葬在何处呢?第四句便是答案:“墓门深更阻侯门。”这双重之深的葬处,只有禁止樵采,非平民百姓能瞻仰的陵寝,一个“阻”字已说得清楚了。

  但这八首诗何以迟至康熙三年才写出来?跟钱牧斋又有什么关连?这个谜底,眼前无法猜测,只有暂且丢开,看另一篇要紧文章。

  那就是世祖御制的端敬皇后行状,一开头便称之为“董氏”,与吴梅村、龚芝麓的诗词中,以“双成”隐一“董”字,证据更见确凿。夜深人静,清风徐来。洪升吃完他妻子手制的凉糕、绿豆汤当宵夜,精神大好,决定一夜不睡,先将世祖前后四后入宫的经过,彻底弄明白了,再来研究如何修改《长生殿》。

  这前后四后之中,当今皇帝的生母,被尊为“孝康章皇后”的佟佳氏,当时还是妃子,御制行状中当然不会提到。世祖称元后为“废后”,继后为“今后”,而对端敬皇后董小宛,则单称为“后”。他说:废后的容貌举止,足称佳丽,心情亦极巧慧,但居心不善,而且善妒,只要宫女稍微漂亮些的,便憎恶而欲置于死,对世祖一举一功,无不猜疑防范,世祖宁愿别居,不愿相见。

  世祖又自道赋性简朴,而废后则奢侈成癖,衣服首饰,无不用珠玉锦绣。食器用金,有一非是,就会怫然不悦。世祖对她多方容忍,但容忍不下去时,郁闷成疾。孝庄太后看他形容憔悴,问明了病因,准他自行裁酌。因此,世祖是奉慈命废了皇后,降为静妃,改居侧宫。

  但废后母家,也就是孝庄太后的母家,蒙古科尔沁旗的博尔济吉特氏,与清朝皇室的关系,非常密切。为免后顾之忧起见,仍须联以婚姻,所以又立废后的侄女为后。但今后秉心淳朴,才具甚短,不足以统摄六宫,幸而封董氏为妃,才德兼备,足资内助,而且奉事孝庄太后,伺颜色如子女,左右趋走,无异女侍。

  董小宛的德性,在御制行状中写得非常详细,对今后克尽谦敬,而且出自衷心。有一回今后重病,董小宛亲自照料,五昼夜目不交睫,较之今后宫中的侍女,更为尽心。而且赋性谦下,宫闱眷属,一视同仁,年长的称为“婆婆”,年轻的称为“姊姊”,从不以非礼加人,也从没有骂过宫女。

  不但在宫内,她且常为大臣解围,有时看世祖回宫,面色不悦,婉转探问,问明是大臣出了差错,她总是婉言劝解,无形中保全了好些大臣的前程。至于节俭爱物,绝去华采,簪珥之属,不用金玉,只用牛角之类,与废后正好相反,益能赢得世祖的敬重。

  御制行状中,也大赞董小宛的才艺,女红不必说,还精于书法。凡此种种,与冒辟疆《影梅庵忆语》中的描写,大同小异。但有两件事,为《忆语》中所无,因为只会在宫中发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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