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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原来这恽正叔是当今花卉第一名家。此人少年的遭遇甚奇,他是江苏常州人,单名格,字寿平,又字正叔,别号南田。他的父亲恽逊庵,是东林党人,崇祯末年,逃难到福建。战乱流离中,父子相失,十三岁的恽正叔,做了清兵的俘虏,主帅是闽浙总督正蓝旗汉军陈锦,他的妻子年过四十,从未生育,看恽正叔目清眉秀、聪明异常,便认作儿子,十分钟爱。

  陈锦夫妇都信佛,有一回陈夫人带着恽正叔到杭州去烧香,为已遁入空门的恽逊庵所见,既惊且喜。他之逃禅是为了不愿仕清,亦不愿服用新朝衣冠,当时前明的遗民志士,类此“禅隐”者很多,并不是看破红尘,断了室家之念。所以一见爱子,难以割舍,便跟他所信服的一位高僧去商量,便是灵隐寺的方丈谛晖。

  乱世高僧,为了救人,常用权术。谛晖了解了陈锦夫人的情况,知道光说好话没有用,料知二月十九日观世音诞辰,贵官眷属到三天竺烧香下山,一定会到灵隐寺来拜方丈,便叮嘱侍者加意留心。

  到了那天,谛晖得侍者暗示,看到一个中年贵妇,身后跟着一名骨相清奇的少年,知道是陈锦夫人带着恽正叔来了,于是矍然而起,下了高座跪在恽正叔面前,膜拜不止,口中连声说道:“罪过!罪过!”

  这个举动将满堂香客吓坏了,陈锦夫人更是骇异莫名。“老和尚!老和尚!请起来。”她问,“是怎么了?”

  “这是地藏王菩萨,托生人间,访人善恶,灵光不昧,夫人莫非看不见?”

  听得这一说,陈锦夫人也跪了下来,恽正叔要对跪还礼,谛晖一把将他拉住说道:“请到方丈,受小僧供养。”

  “老和尚,老和尚!”陈锦夫人气急败坏地拉住他的大袖子,“我不知道是地藏王菩萨,当菩萨是我的儿子,受过菩萨的头,这罪过太大,要打入地狱的。老和尚。你说怎么办?”

  “到方丈来从长计议。”

  到得方丈,装模作样地安置好了恽正叔,谛晖对陈夫人说,只有香花清水,供养菩萨在寺;怠慢菩萨,不知者犹可不罪,陈锦带领大军南下,难免有纵兵殃民、滥杀无辜之处,这个罪过甚大,只有慢慢忏悔化解。

  陈锦夫人诺诺连声,回福建说与丈夫。陈锦布施了一大笔金银,谛晖便在暗中负起教育恽正叔的责任。恽家善画的人很多,恽正叔更是天才卓绝,先学元朝四大家之一的黄鹤山樵,已到尺幅千里、烟云万态的境地,但后来得交常熟王石谷,看了他的作品,慨然说道:“你的山水,天下独步,我不作第二手。”从此改学花卉翎毛,取法于五代的徐熙、黄筌,书法学褚遂良,秀逸无比,又从“西泠十子”交游,做得一手清丽的好诗,所以年未三十,已得大名,号称“画书诗三绝”。

  恽正叔的人品绝高,爱朋友如性命。投缘的,他可以整个月为人画;否则任凭达官贵人,千金在案,求他一张册页都难。就因为他生不谐俗,而又是身为布衣,所以一生受风尘俗吏的气,不知多少。

  “十年前,我听说你差一点挨苏州县的板子。”洪升问道,“那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也怪我自己太偃蹇——”

  当时是江苏藩司派人去请恽正叔作画,他正好兴致不佳,数催不至,恼了那藩司,授意吴县知县,行文常州,将他借个因头传唤到案。一到了吴县衙门,恽正叔才知道江苏藩司有意要羞辱他,到得第二天知县坐堂,预备先打他一顿板子,然后释放。于是派他的仆人星夜到太仓求援。

  他所求的那个人名叫王掞,字颛庵,康熙九年的翰林,因为身体不好,告病家居。二更时分,接到消息,立即叫人备船,快上船时,突然说道:“船不如马快!”又命人备马,前驱的仆人,背上缚一支竹竿,挑起一个大灯笼,星夜急驰,过昆山到苏州九十里路,终于在五更时分赶到。敲开城门,去见县官,县官要他去求藩司,力争力保,藩司因他本职是左赞善,兼日讲起注官,一旦假满,官复原职,便是天子近臣,不能没有顾忌,终于让步了。

  除此以外,也常有困窘的日子。不屑求人,又不甘于自降品格,不择人而卖他的画,便只有忍饥受冻了。这种情况,洪升也曾饱尝。细诉衷曲,同病相怜,洪升听说恽正叔到河南访友不遇,便取了两个元宝相赠,恽正叔坚辞不受。

  “听说你家累甚重,我实在不忍分润,你送我钱,不如送我一首诗。”恽正叔说,“我记得我大你一轮,你今年四十四吧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我五十六,”恽正叔说,“风烛残年,而又天南地北。只怕今日一会,再无相见之期,你这首诗一定要做。”

  “做是要做,只怕出语萧瑟——”

  “毋须忌讳。”

  洪升沉吟了一会,忽然得了一个主意。“恽先生,”他说,“我替人求你一张画行不行?”

  “喔,”恽正叔问道,“是什么人?”

  “自然是至好。”

  “既然是至好,自当应命。不知道什么时候要?”

  洪升先不答他的话,管自己说道:“我这个至好,是贵公子。他跟我的交情,在师友之间。我替他求这张画是有润笔的,我先替他垫了,他会还我。所以这一层,恽先生不必客气,否则我就不敢代求了。”

  听说是“贵公子”,恽正叔要问清楚,因为他认为纨绔子弟最会糟蹋人家笔墨。“昉思,”他说,“所谓贵公子,亦有流品之分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洪升忽然问说,“有个十六岁当翰林的人,恽先生听说过没有?”

  恽正叔思索了一会说道:“仿佛听陈其年说过,他有个同年,年未弱冠。名字记不得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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