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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地点与国丧这两点澄清了,才能进入问题的核心。其一是:赵秋谷自比为苏子美(舜钦),而毛西河序《长生殿》云:“或曰:沧浪无过,恶子美,意不在子美”。则又是以洪升比苏子美。其中有何深意?

  其二是:毛西河云:“赖圣明宽,第褫其四门之员而不予以罪,然而京朝诸官则从此有罢去者。”此诸官是谁?何以因此案而罢去?

  其三是:毛西河云:“长安邸第,每以演长生殿,为见者所恶。”此见者是谁?因何而恶?

  其四是:梁绍壬云:“朝廷取长生殿院本阅之,以为有心讽刺。”讽刺了什么?

  曾博士除了在《长生殿研究》中,认为洪升借雷海青、安禄山之口,说明了他“对异族憎恨与鄙视”,因而“敏感的康熙皇帝,看了长生殿之后,便以为有心讽刺,勃然震怒之余,乃兴起大狱”以外,其他的问题,皆未深入讨论。兹从苏子美谈起:

  《宋史》苏舜钦传:“舜钦娶宰相杜衍女。衍时与范仲淹、富弼在政府,多引用一时闻人,欲更张庶事。御史中丞王拱辰等不便其所为。会进奏院祠神,舜钦与右班殿直刘巽辄用鬻故纸公钱召妓乐,闲夕会宾客。拱辰廉得之,讽其属鱼周询等劾奏,因欲摇动衍。事下开封府劾治,于是舜钦与巽俱坐自盗除名,同时会者皆知名士,因缘得罪,逐出四方者十余人。世以为过薄,而拱辰等方自喜曰:‘吾一网尽矣。’舜钦既放废,寓于吴中。”买水石作沧浪亭,当时人诗文中称“沧浪”皆指苏子美。

  此即毛西河之所谓“恶子美,意不在子美。”易言之,黄六鸿不过鱼周询而已。然则杜衍何人?王拱辰又何人?这就要研究康熙中叶的政争了。

  郭则澐《十朝诗乘》云:“国初科名宦达,推昆山三徐,立斋相国,受知特厚”。三徐为顾炎武的外甥,兄弟皆掇巍科,长乾学,字健庵,康熙九年探花;次秉义,字彦和,康熙十二年探花;又次元文,即“立斋相国”,年最幼而发最早,顺治十六年状元,官至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尚书兼管翰林院(掌院)。

  徐乾学康熙九年成进士授职编修,十四年开坊后,一路扶摇直上,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,他是大词人纳兰性德的乡试座师,纳兰复从之受经学,刻《通志堂经解》,纳兰之父即因力赞削藩而为康熙重用,号称“权臣”的明珠。徐乾学深得明珠的提携;纳兰殁于康熙二十四年,次年下葬时,明珠犹请徐为之撰神道碑文。但如此密切的交谊,忽然结成不解之仇,则为康熙从中的操纵。

  邓之诚《清诗纪事初编》卷三,叙徐乾学云:“本附明珠、高士奇以进,二十四年召试翰詹,乾学首列,入直南书房,翌年由内阁学士擢礼部侍郎,以至左都御史,力倡风闻言事,盖圣祖知其得士,欲倚之为搏击之用。清初政归八旗巨室,顺治一朝,政情杌皋,所由来也。康熙初元,四辅臣专政,赖索额图以覆之,索额图专横,乃以明珠分其权。明珠富可敌国,与余国柱表里为奸,故授意乾学、士奇,嗾郭琇劾罢之。”

  郭琇是徐乾学的同年,时任江南道御史。二十七年二月,疏劾明珠与武英殿大学士余国柱背公营私,共计八款,结论是:“总之,明珠一人,其智术足以弥缝罪恶,又有余国柱奸谋附和,负恩之罪,罄竹难尽,伏祈霆威立加严谴。”奏入,康熙有一道长谕,告诫臣工,明珠一党,大加斥逐,明珠革去大学士,但仍用为内大臣。余国柱则革职,逐回湖北大冶原籍。

  明珠认为徐乾学忘恩负义,蓄意报复。事实上徐乾学亦有许多弱点可攻,未几牵涉在湖北巡抚张汧贪黩一案中。《清史列传》徐乾学传:

  御史陈紫芝劾张汧贪黩,命副都御史开音布,往会直隶巡抚于成龙、山西巡抚马齐复审。既鞫实张汧、祖泽深婪索事,复得祖泽深交结大学士余国柱,为嘱色楞额徇庇,及张汧未被劾时遣入赴京行贿状,下法司严议核拟。时余国柱因御史郭琇劾其与大学士明珠、尚书佛伦等营私附和,已罢归;法司请檄追质问,并鞫诘张汧行贿何人,汧以分馈甚众,不能悉数抵塞,既而指出乾学。上命免余国柱质问,复谕曰:“此案严审,牵连人多,就已经审实者,即可拟罪,勿令滋蔓。”于是色楞额、张汧、祖泽深谕罪如律,事遂寝。

  张汧为明珠私人,行贿对象甚众,徐乾学亦为其中之一,但“鞫诘”时不及他人,独独“指出乾学”,自然是明珠的授意。康熙不愿滋蔓,是卫护徐乾学,但徐内不自安,上疏谓“为贪吏诬构,皇上覆载之仁,不加谴斥,臣复何颜出入禁近,有玷清班,反躬劾责,不能自已,伏冀圣慈,放归田里。”得旨:“览奏情词恳切,准以原官解任,其修书总裁等项,照旧管理。”所修之书为大清会典及一统志。徐乾学因而仍旧居京,时为二十七年五月。

  徐乾学虽已解任,但影响力仍在。这可以从一年以后,即二十八年五月,徐元文升大学士,及郭琇官符如火,直线上升到左都御史这些情形中看得出来。徐元文并奉旨“兼管翰林院掌院学士事”。在此以前,掌院不过资深的翰林,以大学士掌院,自徐元文始。

  康熙的不次拔擢郭琇,自然是资为搏击之用。九月间郭琇“特奏近臣植党营私,招摇撞骗,罪有可诛”,被劾的是早在五年前便与徐乾学因争宠而结怨的高士奇,以及高士奇的姻亲死党王鸿绪、陈元龙、王颛龄、何楷。得旨:“高士奇、王鸿绪、陈元龙,俱着休致回籍;王颛龄、何楷着留任。”

  我相信长生殿之祸,即发生于此时,所谓“恶子美,意不在子美”者,徐乾学兄弟意在展示实力,排除异己,故被斥逐者,除好与时忤的赵秋谷以外,皆与明珠、余国柱有关。《清诗纪事初编》叙洪升云:

  王泽弘鹤岭山人诗集寄洪昉思云:“贝锦谁为织,箝罗忽见侵。考功原有法,给谏本无心。”又送洪昉思归武林云:“性直与时忤,才高招众忌。何期朋党怒,乃在伶人戏。”皆可作证。然致执信于理者谁乎?及读饴山诗集还山感事二首云:“碧山胜赏已全非,谁向西州泪满衣。解识贵官能续命,可怜疏傅枉知机。”“戟矜底事各纷纷,万事秋风卷乱云。谁信武安作黄土,人间无恙灌将军。”碧山二字,明指徐乾学,黄土则指其弟元文,乃知乾学与明珠、余国柱相争,而波及于执信,意不在执信也。先一年戊辰,乾学使郭琇劾明珠、余国柱罢相。然明珠犹得交领侍卫内大臣酌量任用,势未全圮,故欲借国恤演剧再撼之。洪升集中有寄大冶余相国诗云:“八口羁栖屡授餐”,又云:“身微真愧报恩难”,其亲厚可知。慎行则为明珠教其子若孙者也。故皆不能免。执信度必与掌院徐元文忤,因亦为乾学所恶。

  赵秋谷“还山感事二首”,确为徐氏兄弟策动此案的有力证据,查慎行的遭遇,则可解释“恶子美,意不在子美”的问题,则见《查慎行与查嗣韩》一文。

  当郭琇受徐氏兄弟指使,参劾高士奇、王鸿绪时,明珠已经布置妥当,发动反攻。他最狠的一着是,就在他被参的下一个月——康熙二十七年三月,便举荐他的外甥,深得康熙信任的傅腊塔出任两江总督。自明朝以来,江南绅权特重,清初犹然。徐氏子弟,在乡里多不法。诸凡招摇揽事,仗势欺人,以及徐乾学的纳贿营私,种种劣迹,都为傅腊塔所侦悉。于是紧接在郭琇劾罢高士奇以后,明珠策动副都御史许三礼,乘机推波助澜,严劾徐乾学“乘留修史为名,出入禁廷,与高士奇相为表里,物议沸腾,即无官守落得招摇纳贿,五方宝物归东海之谣所自来”,“请逐出史馆,以示远奸”。得旨:“着徐乾学明白回奏。”

  徐乾学回奏后,两疏并下吏部察议,回奏“所劾招摇纳贿,但无实据”。因而许三礼得了降二级调用的处分。许三礼则再接再厉,二次严劾,不但胪列招摇纳贿,有人名、有地名、有银数的具体劣迹,而且词连徐元文。但康熙有意保全徐乾学,以“许三礼身为言官,凡有纠劾当据实一并指陈,乃于交部议处后,复列款具奏,明系图免己罪,着严饬。”徐元文具奏申辩,置而不问。不过徐乾学内不自安,请放归田里,并以“书局自随”。得旨:“卿学问渊博,总裁为馆书史,著有勤劳。览奏请归省墓,情辞恳切,准假回籍,书籍并随带编辑。”这是二十八年十一月间事。第二年二月,运河解冻后,陛辞南下,御赐“光焰万丈”匾额。

  看来明珠的反攻是失败了,其实不然,第二波的“绝地大反攻”,就发生在徐乾学回乡不久。二十九年五月,两江总督傅腊塔具疏曰:“凡为人臣,宜感戴上恩,不负养育。乃有不遵法度,彼此施威,朋比背恩,以官职为生理,公然受贿,扰害地方。如巡抚洪之杰、原任刑部尚书徐乾学、大学士徐元文,并伊等子侄秽迹,谨胪列陈之。”列参之款,共计十四条,徐乾学之子树屏、树敏;徐元文之子树本、树声,皆在劾奏之中。疏入得旨:“所参各款,从宽免其审明,徐元文着休致回籍。”《清诗纪事初编》卷三叙徐元文云:

  二十九年,明珠外甥两江总督傅腊塔,列款纠乾学子侄,豪横乡里,事皆有据。元文原品休致,舟至临清,榷关者发视箱箧瓶罍无遗,冀验其货贿,竟无所得。

  其时山东巡抚为佛伦,恰是徐氏兄弟的死对头,无怪其然。徐元文归田后,不及一年郁郁下世,身后颇为凄凉。姜宸英时从徐乾学修史,赋“苦寒行”云:

  君不见,徐相国,
  一朝抱恨返故乡,经岁得疾归蒿里,
  卖得遗庄营墓田,葬在虎邱山后墅,
  虎邱山寺遍游人,会葬曾无一近亲。

  死生贵贱之间,世态炎凉如此。但亦有人,幸灾乐祸,引以为快,如赵秋谷“感事”二首,再引录如下,并作诠释:

  碧山胜赏已全非,谁向西州泪满衣。
  解识贵官能续命,可怜疏傅枉知机。
  戟今底事各纷纷,万事秋风卷乱云。
  谁信武安作黄土,人问无恙灌将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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