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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§三

  当天晚上,徐乾学便在碧山堂邀郭琇小饮,谈到皇帝近来颇为烦恼,说为臣下者,应为圣主分忧。郭琇便问:“皇上的烦恼是什么呢?”

  “无非权臣跋扈。”

  “皇上干纲独断,既有所恶,何不罢黜?”

  “你知道不知道,皇上亲政之初,曾经立过誓,要待大臣如弟兄,这话——”

  “这话我也听说过。可是亲爱不是姑息。”

  “不错,应该爱之以德。不过凡事不能无因而至。”徐乾学停了一下问,“你明白我的意思?”

  “我明白。”郭琇点点头,想了一会说,“古人有言:‘疏不间亲’,大臣在皇帝是弟兄。像我,只是远房的子弟,上章弹大臣,不正犯了‘疏不间亲’之戒?”

  “年兄顾虑周详,处事正该如此。可是,你应该看得出来,从古以来的纳谏之君,除了唐太宗就数今上了。而且,”徐乾学加强了语气说,“依我看,今上犹贤于唐太宗。”

  “喔,”郭琇很注意地问,“何以见得?”

  “你还记得魏征仆碑之事吗?”

  这是个很有名的故事,郭琇当然记得。贞观十七年正月,魏征病故,唐太宗命百官九品以上皆赴丧,陪葬昭陵。下葬之日,唐太宗登御苑西楼,望哭尽哀,自制碑文,亲书上石,人臣哀荣,至矣尽矣。但不过五个月工夫,唐太宗听信谗言,以为魏征生前结党好名,手录前后诤谏之词,以示起居郎褚遂良,暴帝之短,因而下令将所撰魏征墓碑仆倒。原来预备跟魏征结亲家,以衡山公主尚魏征之子叔玉的喜事,亦就此作罢。

  “唐太宗与魏征的君臣遇合不终;而今上对大臣恩礼,始终保全,这就是贤于唐太宗之处。”

  这等于明告郭琇,如能直言极谏、弹劾权臣,不但为皇帝嘉纳,而且决无后患。因此,郭琇下了决心,第二天开始草拟了一道严劾明珠、余国柱一党的奏折,先交徐乾学斟酌妥当,方始缮正封递。

  奏折的案由是“为特参大臣背公结党,纳贿营私,仰请干断,立赐严谴,以清政本事”,以下列参八款,大意是说明珠与余国柱结为死党;旗人则以户部侍郎佛伦、左都御史葛思泰,及明珠的族侄工部右侍郎傅腊塔为爪牙,凡总督、巡抚、藩司、臬司缺出,以及学道差满调派,都先要议价,非满其贪壑不止。因此地方大吏到差,无不大事剥削;学道则多方索贿,士风文教,因之大坏。

  至于明珠招摇揽权的手段是:“谕者或称其贤,则向彼云:由我力荐。或称其不善,则向彼云:上意不喜,吾当从容挽救。每日启奏毕出中左门,满汉部院诸臣及其腹心,拱立以待,皆密语移时,上意无不宣露。”

  又在考选六科给事中及各道御史时,往往先与其人订明条件,考上以后,凡有本章,先要让他们看过。言官受此挟制,所以从无人参劾他们的劣迹。郭琇形容明珠说:“自知罪戾,见人辄用柔颜甘语,百般款曲,而阴行鸷害,意毒谋险。最忌者言官,恐发其奸状。”所以在佛伦当左都御史时,见御史李时谦奏对称旨,吴震方颇有参劾,即借事陷害,闻者骇然。

  最后的结论是:“明珠一人,其智足以窥探上旨,其术足以弥缝其罪恶。又有余国柱奸谋附和,负恩之罪,书之罄竹难尽。皇上鼓舞臣僚,责其实心报效,臣受非常殊眷,若舍豺狼而问狐狸,即为辜负圣恩,臣罪滋大。臣固知其党羽宾繁,睚眦必报,恃有圣主当阳,何所畏忌?伏祈霆威,立加严谴,简用贤能,俾赞密勿。”

  这一来朝局自然有所变动,有人失意归里,便有人弹冠相庆。李天馥升任工部尚书;徐乾学亦由左都御史调为刑部尚书,而且奉派与王熙同为会试总裁,碧山堂中,贺客盈门,十分兴头。

  但徐乾学人在闱中,却有件不放心之事。原来于成龙、马齐、关音布奉旨往武昌审理张汧、祖泽深互控一案,已有覆奏到京,除了审实张、祖二人均有贪污实际以外,还审出祖泽深结交大学士余国柱,转托色楞额从轻发落,以及张汧在被弹劾以前,派人到京行贿情事。张汧、祖泽深均已押解进京,上谕派吏部、“三法司”——刑部、都察院、大理寺合称三法司,以及马齐、于成龙会审。最使徐乾学不安的是,傅腊塔已由工部侍郎调为刑部侍郎,如果受明珠指使,穷究此案,他跟高士奇都脱不得干系。

  幸而有一条路子可以设法。徐乾学的胞弟,顺治十六年状元徐元文,有个门生翁叔元,在吏部是当家的侍郎。徐元文在翰林院掌院时,很提拔翁叔元,所以由他出面嘱托,翁叔元保证,必当全力斡旋。

  到得会审的那天,由刑部满尚书图讷,及刚由山西巡抚内调为左都御史的马齐主审。先提张汧上堂,图讷看着案卷问道:“你曾经派人带了八万两银子,进京行贿,受贿的是哪些人?”

  “人数太多,记不得了。”

  “你要说实话!你以为这样子推诿敷衍,就可以搪塞得过去,那就大错特错了。”

  “我不敢,实在是人数太多,一时想不起来。”张汧停了一下说,“只记得有徐尚书。”

  “哪个徐尚书?”

  “还有哪个?自然是新任刑部的徐尚书。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“还有,就是高詹事了。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张汧不作声。马齐便说:“你可心地放明白一点儿!你别以为曾任封疆,‘刑不上大夫’。”他提高了声音问道:“掌刑的在哪里?”

  “小人在!”堂下差役齐声答应着,随即听见“哗喇喇”一阵暴响,一副夹棍摔落在青砖地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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