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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五


  车进郯城南门,在一家字号“聚和”的客店中安顿了行李;王朝有第一件事是去“投批”。

  原来解送人犯公文,名叫“批解”;又叫“批票”。上面载明犯人的姓名、籍贯、年龄、相貌、脸上的特征;那里有疤,那里有痣,还有手指上的螺纹,其名叫做箕斗。当然,要有犯罪事由,注明解差姓名;最要紧的是特批的一行字,譬如“此系要犯,应会员弁管押递送”,那就得将犯人收监寄押,第二天一早提出来,派一名千总或者把总,或者吏目、典史,陪着原差押送到下一站,点交清楚,取得收据,责任方了。这就是所谓“递解”;像王朝有的差使是“长解”,只要带同犯妇去见一见地方官,呈验了“批解”,公事上就算有了交代。

  这种公事,规矩是归典史管。典史是不上品的“未入流”,但“不怕官,只怕管”;职司典狱,管到犯人,权威极大。所以王朝有一再嘱咐翠花,到“投批”时见了“四老爷”,要格外留神,话不必多而礼不妨多;翠花听丈夫的话,见了“四老爷”必是跪在那里,头都不敢抬。

  王朝有事先跟聚和的吴掌柜打听过,郯城县的这个典史姓罗,奸刁刻薄,会找麻烦;因而惴惴然地捏着一把汗。翠花却不在乎,漫然说道:“不要紧!遇到为难的地方,你不必开口,我来应付。”

  果然,一上来就有麻烦,“解差只你一个?”罗典史说:“照规矩,‘一犯两解’,怎么只你一个呢?”

  这话在别处也问过;王朝有老实答说:“回四老爷的话,这是本县大爷体恤差人,两名解差的盘缠,发了给我一个人。”

  “这跟朝廷立下来的规矩不同啊!你倒说说看,是何道理?”

  这个道理,教王朝有如何说得出?沉默了一会,罗典史犹在催问;于是翠花开口了。

  “体恤就是道理!请四老爷也高抬贵手吧!”

  罗典史大为诧异,从未听见过他在问解差,而犯妇胡乱插嘴的!而且话锋是“绵里针”,倘或苛求,便非体恤;如果再问下去,她来一句:为何“一犯”不是“两解”,请你去问如皋的县大老爷!那就是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了。

  这样想着,自然要看看这犯妇是何等样人?“许吴氏,”他说,“你把头抬起来!”

  等她把头抬了起来,一打照面,罗典史立刻心旌摇摇,不能自主。向来犯妇都是蓬头垢面,一脸的恐惧委屈;就有几分姿色也变得很难看了。唯独翠花,头光面滑,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毫无惧色,倒有些小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的娇憨神情,这就让罗典史惊为天人了。

  色心一起,恶念顿生,“许吴氏!”他沉下脸来说:“你丈夫是谋反大逆?”

  “是!”翠花做作着,低下头去,轻声答了这么一个字。

  “你是充军到极边的要犯。”罗典史转脸问道:“王朝有,你吃衙门饭,总知道规矩,解差要犯过境是要收监寄押的。”

  此言一出,王朝有夫妇,无不大吃一惊,“四老爷,”王朝有答说,“一路来,从没有拿犯妇收监的。”

  “怎么?”罗典史将公案一拍,“人家不收监,我就不能收监吗?”

  “四老爷别生气,”王朝有结结巴巴地说,“小的意思是省得麻烦。”

  “你怕麻烦,我不怕!”罗典史突然发觉,“犯妇是你甚么人?你这么卫护她?”

  王朝有吓一跳,心中省悟,自己这种情急的模样,出乎常理之外,再袒护犯妇,便非露马脚不可。看起来只好让翠花在郯县女监委屈一夜了。

  翠花却已完全明白,罗典史绝不会想到眼前的犯妇就是解差的结发妻子;只以为解差王朝有与犯妇“许吴氏”,一路双宿双飞,所以有那种含着醋意的话问出来。心里在想,今天可是遇到难关了!但无论如何不能进监狱;一进去,清白必定不保。于今只有先图脱身,再作道理。

  翠花的脑筋最快,只要定了宗旨,不愁没有办法;略微想一想,将头一抬,柔声喊道:“四老爷!”

  罗典史立即转头来看,“你有话说?”声音亲切;脸上的愠色,散失无余。

  初步试探的反应不坏,翠花却不敢造次;故意又问:“犯妇有句话,不知道四老爷准不准我说?”

  “说,说;尽说不动气。”

  这一试探,翠花将罗典史的五脏六腑都看透了;从容不迫地说:“四老爷,行得春风有夏雨;予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”说完,微微一笑,抛了个媚眼。

  高坐堂室的罗典史酥了半截,俯身向前,关切地问:“你要怎么样的方便?”

  “许犯妇住在聚和店。四老爷如果真的当我是要犯,就请派人到聚和店看我住的那间屋子。这一来,还怕我逃得出四老爷的手掌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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