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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

  鸡鸣声中惊醒,罗帐昏昏,不辨身在何处。陈銮重新又闭上眼──怕的这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好梦,妄想着既断复续。

  “该叫醒他了!”声音很熟,陈銮细辨了辨,想起是莺儿在说话。

  这是一个头绪,由此很快地清理出线索;自邂逅开始,一直想到她那句“隽妙的言语”,以下就记不得了。

  “让他再睡一会。”他听见小红在问,“你都预备好了没有?”

  “也没有甚么好预备的。”莺儿答道:“天气热,路菜不能多带。反正一路去都是大码头,有钱甚么没有?”

  “那,你去打脸水,预备点心;趁早风凉让他好赶路!”

  “对啊!这才是。让他早早回家好用功。”

  这说的是我?陈銮这样自问;看小红来掀帐子,便故意装出些鼾声。

  “陈大爷,陈大爷!”小红喊了两声,轻轻推着他的身子。

  “啊!”陈銮装出一梦南柯的神情,眼灼灼地回顾;然后一跃而起,连声说道:“唐突,唐突!”

  “莫高声!”小红伸过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来,掩住他的嘴。

  嘴被掩住,鼻子仍旧管用,甜甜的肉香,令人血脉偾张;陈銮一把抱住了她,从指尖吻起,一直吻到额上。小红有意让他温存,并不挣扎;但这是有限度的,到自觉他应该满足了时,便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道:“够了!你放手,我有几句话说。”

  “是!”口中答应,手却不舍,很慢很慢地从她身上滑落。

  “陈大爷!你不是低三下四的人;不过人要靠机智,机会未到,争也无益。读书人的机会,就靠科场,今年大比之年,试期近了;你听我的劝,今天就回湖北。我替你预备了一个包裹,此刻不要打开来。”说着,小红把手边的包裹,提着放在桌上。

  “包裹中是甚么?”

  “是一套宁绸夹袄,你在路上休打开来,还须寸步不离,白天挽在手中,夜来枕在头下。切记,切记!”小红说到这里,从紫檀嵌螺甸的梳妆台抽屉里,取出十两银子,递了过去:“这锭银子,你回湖北也够了。天热,路上自己当心,莫贪凉,少吃生冷”

  陈銮不接银子,痴痴地放纵自己的想象;人间爱妻的叮咛,谅来就是如此,怪不得男子生而愿有家室!

  “接过去嘛!”小红微生嗔意,“书生就是这等地方迂腐惹厌。只为一时不好意思,自己误了前程;却不想想春风得意了,甚么遗憾不能弥补!”

  “敬受教!”陈銮瞿然而起,兜头一揖:“学为韩信,不作尾生。”

  秦准名妓,多通翰墨,小红虽不解尾生与一女子相约于桥下,待而不至,遇水而死;迂得不近人情的典故,却听懂了他所说的“学为韩信”的意思,随即笑道:“甚么人不好比,把我比做老而且丑的漂母?谁希罕你千金之报?”

  然则所指望是百辆之迎?陈銮心中会意,却不愿说出口来;像这样的事要做得洒脱,才合古人“大德不言谢”的道理。

  于是他愉悦地笑道:“从今我不叫你小红,只叫你小红拂。如何?”

  “这倒也罢了!”小红瞟着他问:“你自己呢?比作谁来?”

  “我么?自然是李药师。”

  小红笑笑不答;停了一下又说:“莫想这些没相干的心思。临阵好好磨一磨枪才是正经。”

  “是!”陈銮很郑重地答应;深深透了口气,自觉雄心勃勃,必可为小红而扬眉吐气。

  5

  三场试毕,要写榜了。

  写榜从黄昏里开始。“至公堂”上,四总裁,十八房官,高坐堂皇;两旁是监临、知贡举、提调、监试。取中的卷子,一百名一束,细扎得整整齐齐,放在大总裁户部尚书卢荫溥面前,一共是三束,最后一束只得四十六卷,这年──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科,奉旨取中进士二百四十六名。

  这是“墨卷”──应试举人亲笔所写的卷子;考官所看的是经过“誊录生”朱笔另抄,“对读官”细心校阅过的“朱卷”,也是理齐了名次的三束,放在次席的总裁礼部尚书黄钺面前。

  等把墨卷与朱卷的编号,再一次校对无误,就到了拆弥封的时候:书吏唱名,卢、黄两尚书便分别在墨卷与朱卷封面上填名字。另有书吏便奋笔直书,写好一张名次姓名的纸条,递到至公堂前填榜。

  拆弥封照例从第六名拆起,一面拆,一面填榜,填完将那张纸条从门缝里塞了出去,立刻便有人去“报喜”──每逢乡试、会试,专门有人与闱中执书吏联络好了做这一行“买卖”;会试之年,更是笔大买卖,远至云贵,都有专差报捷,“头报”来了有“二报”,“三报”,豪富之家,光是开发报喜的赏钱,就得几百两银子。

  当然最先知道的是举人本身,因为除却特别重大的事故,必得离京以外,没有一个不在京里候榜的;候榜那天晚上,往往酒食相聚,名为“吃梦”,做了“好梦”的是东道主,落第的白吃,就是“吃梦”。

  陈銮跟一些湖北的乡试同年,在一起吃梦,就在下榻的前门外西河沿的“福兴栈”置酒;酒在口中,事在心里,一听大门外人声嘈杂,有人拉长了嗓子:“捷报──”喊了进来,同席的人的神色变便都变了。有的含着一筷菜在嘴里,有的捧着酒杯在手里,都似中了“定身法”似地,就那副样子,侧耳静听。

  中了的喜心翻倒,未中的强自镇静;到夜半报到二百多名,陈銮看看没希望了,想起在那夜小红的叮咛,差一点伤心得掉眼泪。

  “希望在后头!”有个中了的同年安慰他,“芝楣,以你的手笔,一定中在‘五魁’里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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