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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“敝姓杨。”杨二自己说明身分。

  “喔,请问你来看我有事吗?”

  “是。有事!以后每个月都要来看吴太太一次。”杨二把手里的包裹提了起来,“我来替吴太太送利钱。”

  “利钱?”

  “是的。利钱!陶太太叫我送来的。”

  “哪个陶太太?”

  “不就是陶抚台的太太吗?”

  巧筠又惊又喜,“怎么?”她问,“我妹妹回来了?”

  “不是!我到安庆去了一趟。”杨二问道:“吴太太,可以不可以让我进去说话?”

  巧筠考虑了一下说:“好吧!你请进来。”

  未曾送银先送信;秋菱的信在巧筠是相当陌生的,因为每次有便人来,带来她从家用中积蓄下来的十两、十五两,最多二十两银子的接济,往往只有一个口信,甚至口信也没有,只说是“陶太太托带的”。像这样当面的函札,在她记忆中是第二次;第一次是双亲于匝月后下世时;那封信中用了许多让人看不懂的典故,料想是衙门中“书启师爷”的代笔;这一次的笔迹不同,潇潇洒洒的一笔行楷,不知是不是陶澍所写?

  光是这个小小的疑问,便引起她一连串的怨艾与感慨。总只为当初成见太深,只觉得一个人穷了便一无是处;从未问过陶澎才学如何,可有出息?以至于连他的笔迹都不曾见过;那就怪不得人家今日视她如陌路了。

  拆开信来一看,第一句“大姊妆鉴”,由这个称呼便知不是陶澍代笔;因为从母亲认秋菱为义女那天起,她就只叫“姊姊”,不叫“大姊”。这一点,陶澍应该是很清楚的;称呼不应错误。

  这样转着念头,心中便彷佛有怏怏不足之意;她不暇细辨这种感觉因何而起?当着客人,一时也无法去仔细体味;强自定一定心去看信。

  信上少不得有几句问候的话,泛泛地类似客套;接下来便谈及正事,她说她一直想为巧筠的生计,筹个长策,苦于无人可以商议。最近汪朝奉从徽州到安庆来作客,她跟他私下筹议,决定凑一笔钱存在典当生息,按月有五十两银子可用;在秋菱总算了掉一桩心事。从此但望巧筠能够善自排遣,不必戚戚。

  看完这封信,她心里很不是味道。感觉中秋菱只是为了姊妹的名分,不能不尽此义务;只是将她看成一个累赘,何尝有什么姊妹的情分?

  于是多年以来,唯一撑持她能在接连不断的打击困厄中活下去的那些微傲气,很快地扩张开来。抬起头来,看着杨二问道:“这封信是谁交给你的?”

  “是汪朝奉。”

  “你没有见到陶太太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也没有听到陶太太叫人关照你什么话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这不是?巧筠在心里冷笑,一个月五十两银子便可买个心安理得,世上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!

  “杨先生,请你把银子带回去。我不能要!”

  此言一出,杨二惊愕莫名;期期艾艾地问道:“吴太太,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?”

  巧筠一楞,旋即想起,必是自己面凝寒霜,使得杨二误会了。果然如此,不免抱歉,便放缓了脸色,连连说道:“不相干,不相干,与你不相干。”

  “那么,吴太太,你为什么不收呢?陶夫人有大笔银子存在我们店里,关照按月送息;头一个月不收,以后呢?”

  这话说得太坏了!称她“吴太太”;称秋菱却是“陶夫人”,这称呼上的差异,便使得巧筠越感刺激;当即冷冷答说:“有大笔银子是她陶夫人的,与我吴太太有何相干?你把银子带回去;我从没见过银元宝。以后你也不必来了!”

  这下,杨二听出来了,自己说话太不检点,不应该在称呼上有所区别;事情办糟了,汪朝奉面上不好交代,便只好道歉:“吴太太,请你原谅我不会说话——”

  “你不必往下说了!”巧筠很快地打断;声音很冷,也很僵,“快走吧!我不是生你的气。”

  “那么,吴太太,请你替我想想。”杨二哭丧着脸说:“我回去怎么跟朝奉交代?”

  这倒也是实情,巧筠心倒有些软了,但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硬,毫无转弯的余地,这个银元宝说实在没有办法收下来;想一想答说:“你回去这样说,银子我暂时不能收,是因为我这个地方,根本就没有收藏的地方;眼前我也不缺钱用。”

  “这是说,把钱暂寄在我们店里?”

  “对了,就算暂寄好了。随便你怎么说都可以,反正我今天不能收这笔钱。”巧筠又加了一句:“真的,我另有缘故不能收;与你毫不相干。”

  杨二无奈,只好抱了银子回店里;心里却是百思不得其解,穷得那样子,居然连至亲的接济都拒绝,是为什么?

  杨二无奈,只好抱着银元宝回典当,进门自觉面上无光,讨愤讨不着,犹有可说;送钱送不掉,可见不会办事。

  这时掌榧的朝奉就是池竟成;一见便问:“怎么?上门不见土地?”

  “人倒在,不肯收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我也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。”杨二将经过情形,细细说了一遍。

  “二哥!”池竟成与杨二是师兄弟所以用此称呼;但下面的话就带着教训的意味了,“师父写信来,指明要你去办;我想你一定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清楚,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会请教师父,所以我不必多关照。早知如此,倒不如我自己去一趟。”

  一席话说得杨二满面羞惭;嗫嚅着说:“那么现在请你再去一趟呢?看看能不能挽回?”

  “事成僵局,不能心急;越急越僵。等我来想办法。”

  池竟成做事很稳重,一面想办法;一面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,托驿站寄到安徽巡抚衙门,转给汪朝奉,请示办法。

  汪朝奉可就大伤脑筋了。本是一片好意,不想由于杨二不会说话;反而使她们姊妹生出意见;如果不能善为纾解,不但有负为巧筠的生计,筹一长治久安之策的本意,而且也对不起秋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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