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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话虽如此,巧筠的心境却是觉得死也比跟陶澍见面还容易些。可是她也知道,如果不冲这一关,以后听到的风言风语,会让她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好过;因而决定到了这一天,还是硬着头皮回娘家。

  这一天终于到了!巧筠老早便已起身;事实上是心中有事,一夜未得安枕,好不容易捱到窗纱微现曙色,不如起来,还少受些拘束。

  这时丫头还不曾起床;吴少良更是好梦方酣,巧筠怕惊醒了他,灯也不点,门也不开,一个人悄悄坐在靠窗的椅子上,心里不由得就想,陶澍与秋菱,此时不知作何光景?

  她只能这样自问,却无法设想;因为一转到这个念头心就乱了。

  等定下心来又想,今天见了陶澍,他会是怎么一种神情;自己又应该持何态度?这下,心更乱了;思潮起伏,久久不能平息。于是她又生了警惕,或者说是畏惧,想到陶澍,已经如此;见了本人,更难自持,大庭广众之间,忸怩失态,那是件多可怕的事!

 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,听得门外丫头在轻喊:“少奶奶,少奶奶!”

  巧筠去开了门,外屋不但有丫头,还有老奶妈,花白头发已梳得很光亮;换上簇新的蓝布夹袄,外罩直贡呢背心,手上戴了一金一宝石两个戒指。她倒已经是作客的打扮了。

  “脸水恐怕凉了。”有个丫头说,“我去换一盆。”

  “嗯!”巧筠又支使另一个丫头,“你先不忙扫地,到后园去采几朵菊花来。”

  这是故意将丫头们调开,好跟老奶妈说话;首先就想到该穿什么衣服?

  “自然是大红缎子平金的灰鼠袄;大红裙子。”

  “一身红!”巧筠皱着眉说,“俗气不俗气。”

  “不是俗气是喜气,还不曾满月,簇簇新的新娘子,不穿红穿什么?”

  红裙自然要穿的,上身就不必穿平金缎子灰鼠袄了;巧筠心里想,越是穿得华丽阔绰,只怕越惹人在背地里批评。

  “不要着什么皮货,大家都是薄棉袄;我一个人不要显得异样。”巧筠又说,“也不必戴什么首饰。回自己家又不是到哪里去。”

  老奶妈体会得到她的心情,却不能不提醒她,“小姐!”她轻声说道:“你不能穿得太朴素;姑爷会不高兴。”

  巧筠不作声。心里承认她的话说得不错;吴家父子喜欢以富骄人,像今天这种场面,也只有阔绰才能匹敌陶澍的得意——吴少良是早就新制了一袭监生的服饰;素银顶的吉服冠,由于十月初一起已换戴暖帽,所以特为花了三百两银子买了个紫貂帽檐,预备到岳家去出一出锋头。如果自己的服饰不能跟丈夫相配,可想而知的,吴少良一定会不高兴。

  “唉!”巧筠叹口气,“真难!”

  “看开些!”老奶妈说,“只当到别人家去吃喜酒;心里一丢开,硬硬头皮就过去了。”

  只怕还要老老面皮,巧筠在心里说。

  “姑爷快起来了。”老奶妈说:“早点预备早点去;也显得亲戚的情份。”

  早到早受罪!巧筠又是在心里说。等脸水打了来,老奶妈与两个丫头帮着梳头上妆;刻意修饰。刚打扮好;吴少良起床,出来一看便喝声采:“真俊!”他又补了一句:“这上头,陶云汀可远不如我了!”

  听得这话,老奶妈第一个高兴;巧筠自然也深感安慰,而且添了几许信心,不管怎么样,自己的容貌,总是无人可及的;尽不妨自矜自重。

  * * *

  由于矜持的缘故,巧筠便不大有笑容,见了母亲与秋菱,倒是很亲热;殷殷致意。但亲热与高兴是两回事,在旁人看来,总觉得她郁郁寡欢似地。

  秋菱是早就盘算过的,深怕大家都围着她说话,冷落了姊姊;所以一直跟巧筠坐在一起。这来,说话就有顾忌了,论陶澍秋闱得意,怕巧筠感受刺激;谈闺中习见的话题,衣服首饰之类,又怕衣饰朴素的秋菱听得不是味道,因而连健谈的孙二娘都很少开口,气氛清冷得令人难受。

  到得开席,堂客都到了厅上,少不得要见一番礼;“大姑爷”,“二姑爷”之声,不绝于耳。陶澍从容周旋,吴少良就不免显得猥琐;加以十月小阳春,那顶貂冠热得他满头是汗,那就不但猥琐,而且狼狈了。

  最后是姊妹双双来见男客,大部分是孙家族人,在孙伯葵指引之下,伯叔兄长,一一招呼,渐渐逼近陶澍与吴少良,姊妹俩都紧张了!巧筠是说不出的忸怩不安;秋菱是因为了解姊妹的心情,深怕她跟陶澍彼此失态,搞成尴尬的场面,以致满座失欢。

  不过,有一点是秋菱可以放心的,陶澍对巧筠已经完全谅解,所以对吴家亦就不会有任何芥蒂。这样,秋菱对吴少良的话就好说了。

  “多谢姊夫!”她说,“姻伯太客气了!云汀心里亦很不安。”

  “小意思,小意思!”吴少良拱拱手说。

  于是,秋菱闪开一步,巧筠的一颗心跳得很厉害,连抬眼看一看陶澍都不敢,借着行礼需要弯腰的姿势,低头说了句:“妹夫大喜!”

  “同喜,同喜!”陶澍答说:“姊姊大喜的日子,我没有能够赶回来喝喜酒,抱歉之至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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