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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“你说呀!”孙太太颇为困惑,将她搂在怀中,慈爱地说,“你在我面前,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?”

  终于,偎依在孙太太膝下,秋菱委婉曲折地表达了她的看法,孙太太觉得她的顾虑应该重视,陶澍的看法更应该尊重,所以深深点头,表示一定会慎重行事。

  “我在想,”孙太太说:“最要紧的是云汀的意思。俗语说‘丑媳妇终要见公婆面’;如今我是难为情的丈母娘终要见女婿的面,既然这样,不如早去看他一看,把话说明白了它。”

  秋菱对这一点不置可否,只说:“他的生日快到了!”

  孙太太没有理她这句话,生日到了,应该有所馈赠,作为祝贺,那是礼节上的小事;孙太太要研究的是他们的大事。

  “我明天带了老奶妈去;见面要有个说法。我们自己先打算好。阿菱我倒问你;如果年里就把你嫁过去呢?”

  秋菱瞠然不知所答,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,从古到今,只怕没有这样匆忙的姻缘。

  “我在想,什么虚文都不必讲;要讲实际,要于云汀真正有益。从没有家而有家,没有人照应到有人照应;让他安心用功,明年秋天就可以扬眉吐气。要这样,他的委屈跟你的委屈,受得才值得,你说呢?”

  这几句话激起了秋菱的雄心;能够体贴入微地将陶澍照料得毫无后顾之忧,到得明年重阳一过,泥金报捷,那是多么可得意之事?

  她在想,自己一个孤女,不是为人作妾,便是嫁个轿夫、长班,至多作个油盐店、杂货铺的内掌柜;谁知居然会做举人娘子!这种意外天赐的机会,如果错过了,自己都对不起自己。

  “怎么老不开口?阿菱,我有句很老实的话,不知道你要不要听?”

  “娘尽管说,说了我自然听,”秋菱不安地,“怎么还要先问我。”

  “我是怕话不中听,所以先要声明一句。等你嫁过去了,里里外外都要靠你一个人;你可要拿得出来!腼腼腆腆,凡事不好意思说,就帮不上丈夫什么大忙了!”

  秋菱接受了这一番鼓励,“娘教训得是,”她抬起头来说:“我都听娘的意思,不过他家的境况,娘也是知道的;我怕我力不从心,胆子有点小。”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,我当然也想过。”孙太太低声说道:“我给你看样东西!你爹、你姊姊都不知道;你也别跟他们说。”

  孙太太起身开了柜子,取出一个上锁的拜盒;开了锁拿出一扣折子,递给秋菱。

  “你看!打开来看。”

  揭开折子,第一页便有一个“书柬图章”,她看不懂篆字;只看到一行一行写着某月某日存银多少两;下加一行积累的总数。最末一行记明“连前总计存银一百一十八两五钱正。”

  “这是我悄悄积下的私房,原意给你姊姊带了去;如今自然是给你了。”孙太太说:“钱存在春记茶行;明天我去换个折子、换个图章。你慢慢贴补家用,省一点总有个一两年好维持。”

  将折子接了过来,秋菱的手只是在抖;热泪无声地流一脸——从小不知道什么叫亲情的她,这时忽然感受到了亲情,烙痕一样刻在心头;此一刻,她知道是终生难忘了。

  “别这样!”孙太太也是不辨自己心中,酸楚还是甜蜜;一面拿手巾为她拭泪;一面问道:“明天我去了,你有什么话要我跟他说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你再想想看!”

  话是真没有;但朦朦胧胧,无法出诸口舌的意思却很多;这些意思就是嫁过去了,怕也得隔好久好久,才能明明白白表达;有些意思,甚至到老到死,都还只是隐隐约约,留存在方寸之中。

  “真没有也就算了,反正将来尽有得说。”

  【第六章 各有因缘莫羡人】

  对于孙太太的不速而至,陶澍多少感到意外。他原来以为这位已成过去的岳母,会打发秋菱来谈这件事;他是打算好了的,只要孙太太觉得他是受了委屈,他立刻将巧筠的庚帖退还。

  庚帖已经早用一个梅红信封套好,摆在书桌上;他起身迎接时,便已持在手中。既然鱼轩亲临,他觉得一切都够了;所以不等孙太太开口,先就将信封递了过去。

  “这是什么?”

  这一问才真使陶澍觉得意外;他怎么也不相信,孙太太会不知道内有何物!然则何以明知故问?

  纵令如此,仍不能不答:“是筠小姐的八字。”

  “喔!”孙太太说,“她的八字不好。”

  随随便便地说;随随便便地接了过来,顺手递了给老奶妈。当然,不必使眼色示意,老奶妈也会避开。

  “云汀,”孙太太说,“你知道不知道,我还有一个女儿?”

  “这——?”陶澍不知如何回答了。

  “我另外的一个女儿,八字生得比阿筠好。模样儿当然不及阿筠,但也是富富泰泰的福相;操持家务,自然也远比阿筠在行;至于性情,姊姊更不及妹妹。我这第二个女儿,将来一定是贤妻良母。云汀,你仍旧做我的女婿!”

  陶澍如堕五里雾中,无从想象这是怎么回事?莫非孙太太是再醮之妇;与前夫生有一女?可是,怎么从未听说呢?

  “云汀,我在等你一句话,到底愿不愿意做我的女婿?”

  陶澍让她这一逼,倒逼出一句很巧妙的话:“但愿如此!”

  这意思是你一女退缩,哪里另外还有个女儿?所以用了“但愿”二字。孙太太却不满意,要他明明白白回答。

  “别说什么但愿不但愿!要嘛愿意,要嘛不愿?”

  哪里有这样子缔姻的,陶澍不免啼笑皆非嗫嚅了好一会说:“孙太太,不知道还有位令媛刻在何处?”

  “云汀,”孙太太叹口气,“也不能怪你!你一口气不出,冤家做到底了。”

  这是她的激将法,也是看准了陶澍本性重情义,有意硬压他——她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的;不然对秋菱会无法交代。当然,她也确信陶澍娶秋菱,一定比娶巧筠来得美满。

  果然,陶澍不安地说:“伯母,我愿意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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