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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那倒不是——”

  “不是就不要紧了!”孙伯葵抢着说:“不然,我就不能去吃他这顿酒!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?莫非我孙伯葵的女儿能做人家的妾?谅他也不敢存这样的心思。”

  “别说做妾,就是做太太也不行!一家女儿不能吃两家的茶。”

  孙伯葵心中冒火;但就在要发作的那一刻,很见机地把话缩了回去。他心里在想,这件事吵不得,一吵反而会将局面弄僵。因此,他笑笑不作声,扬长而去。

  这种莫测高深的态度,使得孙太太大为担心;悄悄向秋菱问计:要如何防备这桩婚事发生变化?

  秋菱想一想答说:“从来好事多磨!太太也不必担心;只要小姐拿得定主意,到头来老爷也不能不依她。”

  这是暗示,该在巧筠身上下些工夫;但孙太太却不能领会,她相信她女儿是个不事二夫的烈女,所以听得秋菱的话,连连点头,愁怀一宽。

  * * *

  为了显身分,赴席不能不迟;太迟了却又怕吴良觉得他架子太大,心中不悦。因此,孙伯葵仔细斟酌,不亢不卑,晚半个时辰到;帖子上写的是申刻,他过了申正才到;日色已经偏西了。

  “伯翁,”吴良大踏步降阶相迎,一面拱手,一面笑容满面地高声说道:“久违,久违!”

  “良翁!”孙伯葵还着礼说:“辱蒙宠召,真不敢当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老早想亲近老兄了,一直没有机会。那天在县大爷席上,听学老师说起,我们安化第一位有学问的人,就要数伯翁。是故下了决心,一定要专诚向老兄请教;这里比较清静,地方也还过得去,所以邀请在这里小酌。不成敬意,伯翁不要见怪。”

  这番门面话,既恭敬、又亲切;孙伯葵感动之情,见于形色。两人携手上阶,下人揭开帘子,只见薄施脂粉的一个半老徐娘,笑盈盈地迎了上来。

  “这位就是孙老爷了!常听吴大爷提起,说孙老爷是真正读书人;今天到底光临了!”说着,裣衽为礼,神态颇为端庄。

  向往多年的张小脚,终于有缘识面,而且是以待客的身分出现,孙伯葵心中不免得意,但也有些张惶,不知该如何称呼?想一想只好答她一声:“女主人,请少礼。”

  于是奉茶敬果盘,张小脚很殷勤地周旋了一番;到得掌灯时,有个丫头走来,轻声说道:“预备好了!”

  “请里面坐吧!”张小脚随即说道:“里面也暖和些。”

  肃客入内,那起坐间中又另是一番光景;最触目的是乌木条案上放着一函书。开本很大,却不厚;最触目的是用粉红色绫子装裱,在孙伯葵却是初见,不由得便多看了几眼。

  做主人的已经发觉了,微笑着说:“伯翁倒看看这廿四幅册页。”

  原来是册页!孙伯葵跟了过去;只见绫面松彩笺的签条,题着:“春风廿四谱”六字。打开函封,廿四幅册页,已裱成一册,却是松彩绫子封面,粉红笺的签条,一笔软软的赵字,题的是:“廿四番花信风图”;下面并刊两行小字:“十洲真迹”;“雅扶珍藏”。

  “实不相瞒,所谓仇十洲的真迹,说说而已;不过东西实在不坏。”

  孙伯葵已知道这是二十四幅秘藏图。欲待不看,心痒痒地割舍不下;欲待翻阅,又觉得撕破了道学面孔,会遭人轻视。迟疑之间,不由得就想到“天人交战”这句话;而吴良翻开册页,第一页美人出浴图已经入眼了。

  既然如此,自然不必再装伪道学;细看了图,才发现右上角还有一方图章,刻着一句长恨歌:“温泉水滑洗凝脂。”

  二十四幅图钤着二十四方图章;镌刻的是二十四句唐诗。由“温泉水滑洗凝脂”、“笑倚东窗白玉床”,到“英姿爽飒来酣战”、“玉人何处教吹箫”,看得孙伯葵竟有些血脉偾张的模样了。

  吴良冷眼微笑,等他看完,随即说道:“伯翁带去玩吧!”

  “不,不!”孙伯葵答说:“君子不夺人所好。”

  “这无所谓。我还有精品,几时找出来,再请伯翁赏玩。”说着,已找来一方包袱,亲手将册页包好,放在靠门的茶几,以便客人带走。

  “良翁如此客气,受之有愧,却之不恭,以后不敢奉扰了。”

  “言重,言重!请坐吧!”

  正中一张大方桌已设下酒食;张小脚来安席,奉孙伯葵上位坐定,敬酒布菜。肴馔精洁,主人多礼;加以有这个徐娘虽老,未显迟暮,反觉味如醇醪,越陈越香的张小脚相陪,孙伯葵真有“此间乐,不思蜀”之慨。

  “今天没有什么菜;只有一只狸,三吃。”吴良带些歉疚的语气说,“莫嫌怠慢。”

  “良翁太客气了!如今狸的身价,大非昔比;以此珍肴相饷,还说没有菜。”

  原来安化出果子狸;黄毛白脸,所以称为玉面狸。近年香糟玉面狸列为贡品,供不应求,所以身价大涨。孙伯葵的家境,仅堪温饱,一年难得吃一回狸,自然视之为盛馔;在吴良却不算一回事;不过这天请客,另有可夸耀者在。

  “东西不值钱,她家的这个厨子,倒是大有来历,曾经伺候过毕制军。”

  他说的“毕制军”是指状元出身的毕沅,乾隆五十一年特授湖广总督,迄今犹在任上。现任督抚的厨子,居然在此执役,孙伯葵大为惊奇,对张小脚越发另有一番仰慕之意;而吴良彷佛视张小脚为外室,可见阔气。这样一层一层想下来,吴良在他心目中的地位,又大大地升高了。

  且饮且谈,由官场谈到缙绅,由缙绅谈到市井,少不得议论新闻流言。

  “喔,”吴良作出突然想起的神态,“有个关于陶秀才的传说,不知伯翁可有所闻?”

  孙伯葵心中一跳;淡淡地问:“是说些什么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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