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徐老虎与白寡妇 | 上页 下页
一一二


  王大婶心中自说:“一个人就此去了,真也是福气!”于是推人及己,设想自己是白寡妇,能不能像她这样似乎是含笑而逝的光景?

  这是她从来没有设想过的事;及至放纵想象,很奇怪地,平时早都因为不想去想而遗忘了的事,包括二十年前几乎跟小叔子勾搭上手的那个淡星微月的夏夜的一切,此刻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。

  想到眼前她要哭。丈夫是厨子,疯瘫在床上;三个儿子,三个女儿,成家的只有一个小儿子;大女儿快三十了,只为脾气古怪,说了多少趟媒,都未成功。老大未嫁,又不愿妹妹先她出阁,以致耽误了老二的青春佳期;今年二十三岁,皮肤干巴巴地,脸上从无笑容,以致于落得个“寡妇脸”的外号。

  “真是伤阴骘,断子断孙的人叫出来的!”王大婶自言自语地骂了这一句,无法再往下想了,定定神才想起自己此刻要关心的是白寡妇的生死。

  于是她再凑到门缝中去张望,白寡妇的姿态一无变动。她不知道她是一时熟睡,还是已就此长眠?试着将门一推,关得实腾腾地;敲了两下,亦无回音,知道事情起变化了。

  她想了想回身而去,找到徐逢生将所见的情形,说了一遍;徐逢生点点头说:“我去看看。”

  回到原处,弄开窗子,跳了进去,将门打开;王大婶一奔进去,直到床前便伸手探白寡妇的胸部,摸到便是一惊。

  “怎么样?”徐逢生问:“没有热气了?”

  “冰冷。”

  “等我来看。”

  徐逢生扒开白寡妇的眼皮看了一下,又看口角有无血迹,再看皮肤是不是发青发黑?还好,没有任何中毒迹象。

  “药呢?”他问,“那样东西要找到。”

  等找到已是一个空瓶子;大概白寡妇将所有的安眠药都服下去了。

  “我们走吧!”

  徐逢生带着那个空瓶子,与王大婶回到自己屋里,商量该怎么办。

  “按部就班,该怎么办就怎么办。”

  “那就是说,要查监的时候才会发现?”

  “对了!”徐逢生说,“好在是上头交派下来的,比较省事;不过,有件事,不能怕麻烦。你把她的衣服去换一换。”

  白寡妇在狱中所受的优遇,是瞒着上头的;明天江大老爷派人来相验,看她所穿的衣服会露出破绽,所以徐逢生关照,应该换上重囚所穿的灰布破棉袄。

  “我想,人都死了,不要再让她穿囚衣吧!”

  “上头看到了不妥当。”

  “不要紧!就说本来穿的是囚衣,死了以后才把她带来的衣服换了上去。”

  “也好!”徐逢生说,“事情没有关系,只要大家的话,接得上头就好。”

  于是徐逢生作了必要的安排,关照王大婶这夜作为值夜,住在里面照料这件事;他自己决定先去通知赵仲华,好预备棺木盛殓。

  到得祥升客栈,他托柜上派人去请赵仲华出来;及至见面,只见赵仲华的神色,凄凉而惊惶——狱卒入夜相访,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;赵仲华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了。

  “徐头,”赵仲华冒冒失失地声音很大,“是不是——”

  一句话不曾完,自己缩住了;因为他已发觉徐逢生的眼色,示以警戒,因而省悟,这不是一件随便在什么地方,可以公开谈论的事。

  “我们到外面谈去。”

  “好!好!这里来。”

  赵仲华将他带到代替客厅用的空屋;徐逢生开门见山地说:“我来交差。白五嫂写写意意地走了。”

  赵仲华只觉得血好像凝结了,脑子里变得不会思想了,好半天才像乍死还魂似地说,“喔,是写写意意走的?”

  “白五嫂自己带了安眠药,知道了这回事,她一点都没有什么!我还没有见过什么人,有这样子看得开的!”

  赵仲华强自抑制自己的思绪,定定神思索应该问的话,第一句是:“啥辰光走的?”

  这一下徐逢生才发觉,自己做事虽细心,还是百密一疏,当时忘掉看钟;不过,也可以算得出来,想一想说道:“黄昏六点钟左右。”

  “那是酉时。”赵仲华问,“今天晚上总不能进去料理吧?”

  “当然。就是明天,也不能太早,因为要报官验一验,最好是中午,探监的人也散了,清清静静好办事。”

  赵仲华想了一下说:“徐头,我心里有点乱,说话不会转弯了。大家不是外人,而且承你这样子帮忙,真是存殁俱感;现在我想请教徐头几件事,请徐头成全到底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只要做得到,我一定效劳。”

  “在里头做法事当然不可以;不知道能不能成服?”

  成服?徐逢生心想,莫非还要披麻戴孝?这不是新鲜花样!不过,他先不回答,只说:“请你再说下去。”

  “第二,能不能找间空房子入殓?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“能进去多少人?”

  徐逢生在想,看样子是当监狱像自己家里一样,要大办丧事了!心里好笑,口头上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:“小赵先生,你说的三件事,我可以答应你一件;一定弄一间宽敞空房给你;至于成服,那里不是成服的地方。”

  “是,是!”赵仲华也发觉自己的想法不对,“这句话不算。”

  “那么你问的第三句话,我可以这样说,照规矩,只能进去一男一女两个。白五嫂的事,与众不同;你看吧,非要进去办事不可的,自然只好放进去。有些人就不必进去了;要在灵前磕头,等灵柩出来了还来得及。”

  说停当了分手。赵仲华回到里面,只见金妹在倚柱盼望,一见他的影子,迎上来问道:“徐逢生来干什么?”

  赵仲华尽力保持平静的声音答道:“表姊自己吃安眠药上路了!”

  一语未毕,金妹“哇”地一声哭出声来。荷姑赶紧抱着孩子奔了出来,问知究竟,当然也忍不住呜咽;孩子一吓,更放声大哭。这两大一小的哭声相当惊人,顿时招来了许多闲人;梁秃子中午喝醉了,正沉沉大睡,从梦中惊醒,急急奔来探问。

  他的宿醉未醒,可是脑子却很清楚,“哭不得!”他着急地说,“一哭会泄露机密,会害好些人!”

  赵仲华也省悟了。如果真相外泄,江一帆便得丢官;石师爷与徐逢生、王大婶都有祸事上身。所以顾不得礼貌,一面将金妹拖进屋去,一面向荷姑连声说道:“不能哭,不能哭!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