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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原来州县衙门对刑名、钱谷两位幕友,由于前程所系,格外尊重;都是独住一院,各自位置。东家除了初一、十五特地设席宴请“老夫子”以外,平时有事,都是移樽就教。如果偶而小酌,请来作陪,都须用征询的语气,表示不敢有何勉强之意。

  “这位石老夫子人很随和的。”江一帆说:“办法,我是有了;不过最好由他口中说出来,做的时候才顺利。”

  “是、是!一切请江大哥成全。”

  “你不必跟我客气。这些话留着,回头跟我的刑名师爷说。”

  因为有此关照,所以李振标对石师爷非常恭敬,口口声声“老夫子高才硕学”;“老夫子阴功积德!”石师爷听了心里自然很舒服。

  慢慢谈到正题,石师爷要看东家的意思——请他来当然是他说话;不过是饰词拒绝,为东家解决难题;还是玉成其事,却须看江一帆的意思行事。

  眼色一飘过去,江一帆立即说道:“老夫子!这白寡妇,连制军都有矜怜之意;而况是李统领的交情,请多费心吧!”

  有此明白的表示,石师爷当然有法子可想;因为连总督都表矜怜,则在处置上稍有不符法例之处,亦会包涵,事情就更好办了。

  “如今有两个办法。”石师爷说,“一个是报病毙;一个是报自尽。都可以不必受刑,更不必过堂。”

  “那好啊!”江一帆问,“这两个办法,那一个好?”

  “各有利弊。”石师爷说,“先说病毙。病总有个起因;起病之后给犯人医过没有?此都要预先有案;作个伏笔。否则,部里驳下来,连总督都有处分。”

  “这怕不行了!”江一帆说,“听说钉封文书已经下来了。”

  石师爷想了一下说:“这一点回头再研究。照我看,如果上头肯担责任,报自尽倒也省事。”

  “监犯自尽不是要处分长官?”李振标说,“那不妥当。”

  “处不处分,视情形而定。”石师爷说,“如果监犯未上刑具,疏于看守,以致自尽,当然要处分;倘或上了刑具,就可免议。不过一上了脚镣手铐,如何得能自尽,大成问题。所以这一条的案例很少;部里也不容易准,稍为说得牵强一点,就会驳下来。”

  “照此说来,是报病毙为妙?”江一帆问。

  “是的。不过要上头肯包涵,预先不说好,不能做。”

  “请教石师爷,”李振标问,“要上头怎样包涵?”

  石师爷不即作声,起身取了本宝历,略一翻阅,欣然说道:“只要拿钉封文书压一天,我就有办法了。”

  这话就不但李振标,连江一帆亦有意外之感;他原来想到的,也是报监毙这个法子,不过手续甚繁,安排得不周到,自己就会替人受过,所以细节上要请石师爷来好好费一番心。那知他的法子不难想,而且看他的脸色,还是极有把握的样子。凡此,都是江一帆事先所不曾想到的。

  “现在部文是在按察使衙门。我想托营务处刘观察去说一声,一定可以办到。”

  “事不宜迟,如果已经发出来了,就比较麻烦。所以,请李统领明天一早就得想法子把部文去拦住。”

  “好!”李振标说,“我回头就去看刘观察。”

  “这倒不必这么忙!臬司衙门拿公事先发到府里,那一关拦不住,府里这一关还可以拦一拦。”江一帆转脸问道:“老夫子,我倒要请教,何以只压一天,就有法子好想?”

  “今年冬至是十一月十七,今天是初四,如果司里的压一天,后天初六发到府里,再转到本衙门,正好符合限期。”

  江一帆恍然大悟。原来恤囚有停刑的规定,立决之犯如部文到日,在正月,六月,以及夏至前五天,冬至前十天,照例停刑;钉封文书如在十一月初七到县,恰符规定,有十天的时间来报病毙,就可以做得天衣无缝了。

  这就不但白寡妇可免刑诛,而且还能多活十天;李振标喜出意外,江一帆亦非常满意。石师爷为人很热心,做事更老到;退席片刻,将刑书找了来,命他即刻备一个禀帖,说犯妇白巧珠,突然胸口绞痛,昏厥在地;经急救已经苏醒,询知犯妇声称,原有心疾,但已多年未发。云云,请示处理办法。

  【十、盗嫂自尽】

  处理的办法,当然是命监狱加意防护,另外备一道公文,回府请示,道是该犯妇审问定罪,是绞立决的重犯,未便保外就医,为经延医入狱诊治,据云:该犯妇的心疾甚重,睡梦中亦可发作,立时气绝;古者所谓,“无疾而终,大率类此。”除加意防护以外,倒过来催促,“一俟部文到达,即请迅予转发,以便依律处决。”

  这样交代完了,入席畅饮,尽欢而散;李振标便连夜赶到刘文兰那里,说知究竟。两江总督属下各重要衙门,其时刚好装了电话,刘文兰跟臬司衙门的幕友通了话,当时就把事情说妥了,准定初六发公事,初七送达首府,转达首县,已在初八了。

  在初八那天,上元县已经备了两个白寡妇病重的公事;接到部文,立即申覆,照例冬至前十日,停止行刑,是故白寡妇的处决,定在十一月十八日,亦即是冬至后一天。

  * * *

  “事情很明白了!”秦典林跟赵仲华说,“她可活过冬至!我想就在冬至夜里动手好了。”

  据徐逢生告诉秦典林,商定的计划是在冬至前一天报一个公事,说白寡妇的心疾加剧;冬至次日,呈报前一日夜间不治而死。事实上,是在冬至晚餐时,将毒药置入饭菜中,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撒手尘寰。

  于是秦典林转告赵仲华:“徐逢生要我告诉你,冬至第二天一早,报官相验;这道手续一定要做的。大概到中午,你们就可以进去收尸了。”

  听到“收尸”二字,赵仲华不觉惨然;在哀痛昏乱的心境中,想起有两句话要问:“那种毒药不知叫什么名字?发作的时间,不知道痛苦不痛苦?”

  “我没有问他。”秦典林说:“药石,你问他他也不肯告诉你的,监狱里自有他们自己的秘方。我想,就有痛苦也只是一会儿。”

  “那么,这么安排是不是要预先告诉她呢?”

  “这要问你了!谁也不敢作主。”秦典林说:“我也问过徐逢生,他说,他们无所谓的,有些事必得先告诉本人,譬如串供之类,有些事是不告诉本人的好。不过,你们如果觉得要先告诉她,亦可以照办。”

  “那么,你看呢?”

  “我看,以不告诉她为妙,让她到死都不知道,岂不甚好!”

  “是!我想也不必告诉她。只是,”赵仲华叹口气说,“生者何堪而已。”

  确是“生者何堪!”赵仲华、金妹、带着孩子的荷姑、梁秃子、秦典林,甚至李振标,接连不断地去探监送食物;所不曾进狱探视的,只有一个徐老虎而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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