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徐老虎与白寡妇 | 上页 下页
七四


  照规矩,是将条箱从木架上卸下来,供在正中;然后由女家请来的一位翁姑在堂,有儿有女的所谓“全福太太”,检视聘礼,揭开置在条箱中的朱漆木盘上面所覆的锦袱,只见四样光彩夺目的首饰:一副珠花,一双金镯,一对红蓝宝石戒指,一条翡翠项链。另外还有一个小金锭,一具三镶的玉如意,讨个吉利口采,叫做“一定如意”。此外还有八件衣料;是扬州市面上所能买得到的最好的料子。

  聘礼的样数不多,而相当名贵。围着看热闹的贺客,纷纷称赞。孙五太爷自然高兴,但也有些不安,只说:“太重了,太重了!”

  “老五,”朱三太爷说:“白五嫂还有两句话托我带来,比起金妹的人品来,聘礼是太轻了!这番做亲,跟人家不同;女婿就是你的儿子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”孙五太爷越发感动,“白五嫂真正难为她!今天我还不便去;请二哥替我先谢谢她。”

  这时沈二太爷已走了过来;大声说道:“三哥,现在是我的事了!走马换将,你在这里安心吃酒;我到男家去‘回盘’。”

  回盘只是衣服鞋帽之类,最要紧的是一副红彩泥金的全帖,写上金妹的生辰八字之外,还有几句老套的客气话:“立冰既兆,适谐凤吉之占;种玉未成,先拜鱼笺之宠,虽若太简,不替初心。自愧家贫,莫办帐幄之具;敢祈终惠,少知篚篚之资。谅惟台慈,特赐鉴察。”

  * * *

  女家的回盘,亦是由沈二太爷亲自押送,吹吹打打地到了白寡妇家;一样张灯结彩,贺客满堂。出来迎接大媒的,是赵仲华的一个“一表三千里”的表叔;因为白寡妇是堂客,不便出面;徐老虎更是“外人”,无可插手,不过,实际上却是他做主人。

  “沈二叔,”他替双方介绍,“这位是仲华的表叔。”

  “敝姓陈,”赵仲华的表叔自己报名,“草字厚甫。慕沈二太爷的大名了。”

  “啊、啊,这个称呼决不敢当。我单名一个淦字;别号仲珍。”沈二太爷又对徐老虎说:“宝山!陈先生这样称呼,教我怎么能受!请你跟陈先生说,一定改一改。”

  “陈先生,”徐老虎当面转达,“我沈二叔这么说,请你就改称呼吧!”

  “是的,恭敬不如从命,承仲珍先生作冰人,感谢之至。备得一杯水酒,略表微意,就请上坐吧!”

  沈二太爷看他出言吐语,文质彬彬;衣饰虽然寒素,毕竟是衣冠中人,所以态度上也很尊敬,谦让再三,方始坐了首席。

  白寡妇是算好了时刻的,沈二太爷一到,时近正午,正好开席,不必另为大媒设宴;陪客亦只在贺客中现找。一席五人,除了沈二太爷及陈厚甫,徐老虎以外,另外请了两个陪客,一个是张作梅,一个是徐老虎的“同参弟兄”,在上海老闸捕房当探目的郑老八,他的“官名”叫做守先。

  坐定下来,少不得彼此请教姓氏行业。陈厚甫是在浙江游幕,对官场的情形相当熟悉,郑老八对上海租界上的一切,无所不晓;加以张作梅颇为健谈,所以席间颇不寂寞。不过沈二太爷与徐老虎插不进嘴去,只能静静的听着。

  酒到一半,赵仲华出现了;自然是先向大媒致谢,沈二太爷说:“仲华,你去敬了酒来;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  于是赵仲华,陪着陈厚甫到每一桌上敬酒致意过后,复回原处,在他表叔身边,添个座位坐下,静待沈二太爷发话。

  “仲华,我们想问问你,将来有何打算?”

  这一问,赵仲华不免踌躇,因为第一,不知道沈二太爷的用意;第二,自己的打算,只能私下计议,不宜在大庭广众之间谈论。

  但沈二太爷是前辈,又是女家的大媒,自不能避而不谈。想了一下答说:“我还要跟大哥好好商量。”

  这话让沈二太爷一楞,徐老虎马上要报案了,那里还有工夫“好好商量”?而且他自顾不暇,又何能为人筹划前程。

  徐老虎一样也很困惑。赵仲华是极聪明的人,应该想到,人家不会有工夫为他去出主意,如果这是句敷衍搪塞的话,可实在不大高明。

  不但徐老虎,赵仲华自己亦颇困扰;话说出口才想到,这话不对——这话是白寡妇跟他说;就在前两天,赵仲华跟她商议想“开码头”,白寡妇回他一句:你将来跟宝山商量。当时不曾细想,此刻沈二太爷与徐老虎的表情,就如一面镜子,让他发觉,白寡妇的话说得令人莫名其妙了!

  推己及人,赵仲华越发了解他人所感到的疑惑;而不论如何,自己刚说过的这句欠周的话,必须弥补。所以又接下去说:“我看徐大哥这几天很忙,一直没有开口;只好等我表姊心境比较好的时候再说。”

  有这几句话,算是能自圆其说了。沈二太爷接口说道:“我倒替你想过了而且跟你老丈人谈过,他对你的期望很高;打算把你们小夫妇都送到日本去读书。你的意思怎么样?”

  赵仲华自己还不曾有表示,张作梅就抢着开口,“这是再好不过的出路。”他说,“如今风气大大开通了,李中堂虽然失势,京里讲求洋务的大老还是很多;督抚当中,湖北的张香帅,我们两江的刘岘帅,亦都认定了富国强兵,非重洋务不可。谈到洋务,当然没有比留学生更精通的。仲华老弟啊,这个机会你不可错过!”

  “是啊!”张书办也接口,“难得孙五太爷肯放你们一起到外国!金妹小姐是他老人家的命根子,居然就舍得了;赵华兄,令岳对你实在很看重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赵仲华敬重白寡妇;爱屋及乌,所以对徐老虎亦是视之为长兄的态度,转脸问道:“徐大哥,你看呢?”

  “当然,当然!你老丈人这样待你,真是没话说了!”徐老虎突然感觉到,自己正应该趁此机会多说几句:“你说要跟我商量,我实在没啥主意。现在沈二太爷关顾你,替你跟孙五太爷商量,有这样一个结果,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。将来我是照应你不到了;好得你有一位好丈人。为人总要不忘本,识好歹,讲情义,‘吃一根鱼翅,拖三年航船’;记得孙五太爷待你的情分;对金妹要格外让她三分。”

  这番话说得大家都在暗中点头;觉得徐老虎跟白寡妇虽非夫妇,而白寡妇与赵仲华亦非手足,可是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义气,倒像嫡亲的姊弟与郎舅。如今徐老虎对赵仲华的规勉,亦正就是孙五太爷想说不能说;旁人想说不便说的话,而在这个场合的他来说,显得分外诚恳。传到孙五太爷耳朵里,当然待女婿更要好;而这也就是徐老虎照应了赵仲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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