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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“我再补一句,”朱三太爷说,“如果金妹将来只生一个儿子,兼挑两家;倘或小赵又娶了小,生了儿子,金妹生的,就过继到孙家。你们看,我这个办法公平不公平?”

  因为他有此一问,白寡妇少不得细想一想,发觉其中大有深意。倘或金妹将来只生一子,而夫妇感情不变,则赵仲华为了嫡出长子不致于成为孙家的后嗣,必然不肯纳妾。在金妹那方面,或许为了能让自己的儿子姓孙,会劝丈夫纳妾生子。总之,赵仲华想娶偏房,便可能失去嫡长子,而金妹能容忍丈夫别立侧室,亦非全无好处。

  这不但是公平,而且亦是想到若干年以后,他们夫妇之间,可能会有这样一种情形出现而预谋补救之道。照此看来,朱三太爷着实有算计。白寡妇一直觉得三老之中,这位船户出身的朱三太爷,想到就说,胸无邱壑;现在才知道自己是看错了!

  * * *

  这一夜,徐老虎回来得很晚,白寡妇则因前一晚失眠,白天在孙家又相当劳累,所以睡得很沉,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?第二天起身问起,据打杂的说,他为徐老虎开门,是清晨两点。

  白寡妇灵机一动,急忙又回卧房探视,徐老虎在她套房中的一张洋式小铁床上睡得正酣。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;白寡妇连头都顾不得梳,拿块青绢包一包,就是随身衣服,挽个菜篮;临出门时关照莲子:“大爷起来,你告诉他,我买菜去了。”

  出门是条长巷;巷口有轿可雇。白寡妇随便坐上一乘;到了闹市下轿;随便买了菜,另雇一乘轿,抬到李家。她要这样费一个周折,才能在徐老虎面前,瞒住自己的行踪。

  到得李家不走前门,也不走后门;是走一条狭巷子中去叩李家的边门。应门的是李家的厨子;面现讶异地说:“咦!白五婶,你老人家怎么来敲这道门?”

  “你不要响!”白寡妇将预备好了,捏在手心中的一块碎银子塞了给他,“我自己进去好了。”

  李家的厨子,不知道是怎么回事?不过见钱眼开,照她的话做;不声不响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。

  白寡妇没有到过李家的厨房,但从厨房到上房,并不难找;穿过短短一道走廊,转个弯,随即就看到了,是李家的起居间;白寡妇来看李太太,总是在这里盘桓,开饭也往往就开在这里。

  “白五婶!”李太太的一个丫头,名叫小红,迎上来招呼:“这么早来!太太刚起身”

  “我来看你家老爷。”

  一语未毕,李太太从屋里走了出来:“五婶!”她招招手,“请进来!”

  显然的,李振标已经告诉了妻子,并且作了安排;引着她进屋,只见李振标穿得很整齐地迎了上来,低声问道:“五嫂,你是从那里进来的?”

  “从厨房旁边的小门。”

  李振标点点头,向妻子说道:“你去告诉他们,有看见客人进来的,不准说出去。”

  “就是厨子,还有小红;两个人看见我进来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!”李太太说,“我去告诉厨子。”

  “五嫂,你请进来!”李振标说,“我给你看几件公事。”

  白寡妇最关心的是自己的行踪;望着李太太的背影说:“三嫂晓得不晓得,我到这里来,决不能有一个人说出去。”

  “她晓得!她很仔细的。”

  听得这么说,她才跟着李振标从床后转过去;里面是一间书房,摆着好些个台子,却都加了锁;看得出是个收藏紧要文件,处理机密事务的所在。

  “你请坐!”李振标移开书桌后面的一张椅子。

  白寡妇需要坐下细谈,却不肯占主人的座位;但四周一看,除了一张用来垫脚开高处柜子的骨牌凳以外,竟别无可坐之处。

  “不必客气!”李振标说,“我这里没有人来的,所以不备椅子。五嫂,你请坐下来再说。”

  说着,他已经一脚踏上骨牌凳去开柜子,这不是应酬谦让的时候;白寡妇便坐在书桌后面。李振标从柜子里取来一个卷宗,顺手将搁脚凳拖了过来,用手抹一抹,坐在白寡妇右面。

  “五嫂,我这里有三件公事,你先看一看。”

  “三哥,”白寡妇笑道,“你晓得的,我认不得几个字。”

  “名字总认得!”李振标揭开一通盖着紫泥大印的“札子”,指着后面一行说,“你看!”

  白寡妇看得出来,是一张名单;第二个名字中,有一个“白”字,便即问道:“上头当是宝山为首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那不用说,第二个是我;还有四金标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上头要我们六个人?”

  “是的。”李振标取第二件公事,“我看差使不能办,立刻上呈文辞差;结果,制台来了这件公文,话很难听,不但不准我辞,而且意思中说,我有包庇的嫌疑。如果走漏一个,唯我是问。”

  “这样说,我们六个人都要到案?”

  “这是办不到的事,就办得到,我也不能这么做。”

  “多谢你,三哥!”白寡妇说,“公事很难交代,我也知道,承三老出面,三哥高抬贵手;当然跟了三哥走了,什么都是我一个人承当。不过,三哥,如果我到了案,公事还是不能交代,怎么办?”

  “五嫂,这一层你请放心,除了官场,还有江湖,除了王法,还有家法。我在三老面前说过的话,怎好不算数?不过,那时候要请宝山稍为收敛一点;不必避风头,只要不是有意去碰对头风,我就承情不尽了!”

  “三哥把话反过来说了!”白寡妇俨然笑道,“该当是我承情不尽。”

  笑得很甜,彷佛心境很轻松似地。李振标实在奇怪,此时此地怎会有此笑容出现?心头在浓重的疑雾笼罩之下,突然一动;莫非使诈?

  这一念之转,使得他大起警惕。俗语说得好:“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意不可无”。白寡妇与徐老虎干的是刀头上舐血的买卖;与自己是处在生死对立的地位上;江湖义气、家门规矩,诚然重如泰山,然而性命出入,毕竟不是小事!自己不可信之太过;万一落了圈套,不但丢官,而且丢脸,从此江南、江北就没有得混了。

  他的心思有些乱了;脸上阴晴不定。白寡妇看在眼里,自然关心;正想发问时,门上剥啄有声。李振标似乎一惊,赶紧起身去开门,门外是李太太与小红;一个托盘上面是两碗奶汤面,一碟肴肉,一碟酱菜,另外有一盘包子。

  “粗点心!”李太太在门外说,“你们一面吃,一面谈!我不来打搅你们。”

  点心就放在书桌上;李太太没有进屋就带着小红走了。白寡妇反客为主,很殷勤地劝李振标进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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