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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“走,金妹妹,我到你绣房里看看去。”

  “什么绣房;看了教你见笑。”

  金妹居然也学着说客气话了。她的卧房布置得不算雅致;但动用的家具什物,十分讲究,只是有些杂乱无章,极大的一个康熙窑的五彩花瓶,插的却是一根马鞭,显得不伦不类,非常刺眼。

  “金妹妹还会骑马?”

  “骑了好玩。”金妹将椅子上的衣服,拿起来往床栏杆一搭,“白五嫂,请坐,请坐!”

  接着叫人倒茶;自己又端张凳子垫脚,在衣柜顶端,取下来一盆外国糖果,开了封款待客人。

  白寡妇口中不断客气,心里却从金妹的行动中细细想她的为人;性情是爽朗热诚一路,持家未必在行。不过,有她父亲的面子在,同门的师兄弟都会照应;将来决不会过苦日子,只要能够指挥下人,持家在行不在行,倒也不生大关系。

  但有一样发现,使得白寡妇惊异之至。北窗下放着一架绣绷;上面一方绷紧了白软缎,已绣成了一大半,用棉纸遮盖着;她揭开来看,绣的是一对鸳鸯,在碧水红莲中,交颈相嬉。初看色彩鲜艳;再看针脚整齐,竟是高手所绣。

  “金妹妹,”她问,“这是你绣的?”

  “绣得不好!白五嫂,你不要笑我。”

  “我那里敢笑你?佩服都来不及!”白寡妇由衷地赞美,“真没有想到,金妹妹生了这么巧的一双手。”

  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,以金妹的性情,居然能静得下心来,干此细针密缕的行当!而能够如此,脾气再坏也坏不到那里去!

  她本打算促成这桩姻缘的,但在既定的主意中,还有一两分保留;倘或金妹真有不堪为人妻的缺点,亦不能不为赵仲华想想。而到了此一刻,再无犹豫;同时也觉得心安理得,做这个媒人对仲华不须有任何歉咎之意。

  “白五嫂,你看!”金妹笑盈盈地取出一个扁平的白布包来,“这个帐门的花样!”

  这是绣品中的大件,两尺高、八尺长的一顶帐额,也是白软缎的底子,苍松、青草、白鹤、梅花鹿;绣得栩栩如生,十分雅致;还用黑丝线绣出四个篆字,红丝线绣出一方图章。

  “这四个字我不认得了。”

  “叫做‘鹤鹿同春’。”

  “好口采!仙鹤、梅花鹿都是长寿的,你们将来一定白头到老。”

  金妹原是替自己绣的嫁妆,一听白寡妇直言揭破,不由得脸就红了。但得意欣悦之情是羞涩所掩不住的。

  “金妹妹,”白寡妇拉着她的手说,“你是那天生日?”

  “我是重阳那天生的。”

  “喔,倒巧!”白寡妇又问:“时辰呢?”

  问生日还无谓,打听时辰就是在问“八字”了。金妹刚消退的红晕,又飞起在双颊;“我不晓得!”她垂着眼皮说。

  这是故意不肯说;白寡妇笑道:“我去问老太爷。”

  金妹忽然心中一动;问了八字当然要去请教算命先生,如果与小赵的八字不合,婚事就不会成功,父亲一定会失望,既然如此,不应该让他知道这回事;怕他因此而抱着极大的希望,万一不成,是个打击。

  于是她问:“白五嫂,你问我的时辰是为啥?”

  “这还要我说吗?”

  “我不管你有啥用处!”金妹的爽朗性情开始显露了,“你不必去问人家,我自己告诉你好了,我是日中出世的。”

  “那就是午时。”白寡妇自语似地说,“九月初九正午;属马,又是午时。这个八字一定了不起!”

  “有啥了不起?再好的八字,生在女人身上,太好也好不到那里去了!”

  “何以呢?”

  “白五嫂,你们想,做了女人还有啥想头?譬如,像你;白五嫂,你如果不是女人,做官也好,做生意也好,做啥都能够自己闯一番事业,一做了女人,缚手缚脚,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用。”

  这话说给白寡妇听,尤其是此时此地,多少搔着了痒处;白寡妇颇有知己之感。不过,身分、处境、年龄不同,她觉得对金妹妹来说,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。

  “金妹妹,我也晓得,你性情高傲,说话做事,普通的男子汉都及不上你。不过,生来是女人,是没法子的事,女主内,男主外,女人出头料理外务,不是一件好事!金妹妹,我完全当你是自己亲人,才肯说这样的话,你不要动气。”

  “怎么谈得到动气?”金妹也略知白寡妇的情形,觉得她现身说法,意思极其诚恳;不过这一感想,不便出口,想一想毅然决然地答说:“白五嫂,我听你的话就是。”

  “这才是我的好妹妹!”白寡妇满面含笑地将她一拉,“来!我还有话跟你说。”

  两人并坐在桌沿上,低声悄语,直谈到傍晚,白寡妇起身告辞;金妹要留她吃饭,正在去留不决之际,孙五太爷出现在窗外。

  “爹!”金妹在窗内喊,“我留白五嫂在这里吃饭,好不好?”

  “不必了!白五嫂有事。”

  听这一说,金妹愕然不解;白寡妇却知道其中另有道理。便向金妹使个眼色,起身迎了出去。

  “五嫂,”孙五太爷说,“你请过来,我有两句话跟你说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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