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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“跟谁在一起?”

  这一问,小凤仙也懂她的意思了。那天金云麓负气拿她所赠的钻戒,用张雅梅的名义,捐赠义卖。这件事自己虽始终没有告诉过她,但是,第二天报上大登特登,她当然已经看到。这时听说那天自己在场,自会想到是与金云麓一起,所以有此一问。

  她可以暗问,自己却不能明答,小凤仙便说:“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说。”

  这一下薛汇东便有了效劳的机会了,他就住在六国饭店,上下都极熟,招招手找来领班,嘱咐为“两位小姐”找座位,亲送入座,鞠躬而退。接着又关照领班,回头将这一桌的账单并到他那里结算。

  “说啊!”小桃红迫不及待问,“那天是不是跟小金在一起?”

  “你别忙!”小凤仙说,“我饿了,先点菜。”

  点了菜才能遣走侍者,也才能悄悄密谈。于是小凤仙将当天的情形,细细讲了给小桃红听。她一面听,一面神色就变了,脸上一阵红、一阵白,胸脯微微起伏,是非常生气而在自我抑制的样子。

  小凤仙倒有些懊悔了!不该实话直说,但已无法改变语气,只好讲完以后,替金云麓作一番解释。

  “做了这件事,他也很懊悔,一时之错,你不必放在心上。其实,他这样负气,正见得手上丢了钻戒,心里丢不掉你。”

  最后那句话!惹得小桃红眼圈发红。心里又恨、又气,但也不免觉得委屈和歉疚。歉疚的是海誓山盟,尽成虚愿,但蓦地里无情风雨,摧折枝头,飞花隔院,自己那作得了一点主?金云麓却丝毫不肯体谅,所以觉得委屈。

  “小桃红!”小凤仙要打破一个久藏的疑团,“袁二爷知道不知道这回事?”

  “他不知道。”

  “怎么呢?报上登得详详细细,他难道不曾看见?”

  “他不晓得张雅梅就是我。只晓得我叫秀英。”

  “原来这样。”小凤仙笑道,“我替你白担了好几天的心。”

  “你担什么心?就算晓得我叫张雅梅,我也可以不承认,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,而且这个名字就跟秀英一样,普通得很。”

  “不是这么说。贵重首饰都是有来历的,只要起了疑心查一查,在他家,还怕查问不出来,是前清的贝勒送你的?”

  这一解释,小桃红才知道自己错了。默然半晌,叹口气说:“我倒情愿他当时就起疑心,就查问。”

  “那一来不是闹得天翻地覆?”

  “我就是该闹。”小桃红语声急促地说,“当时闹,当时散,也好叫小金晓得我的心。”

  “没有用。小金当夜就出京了。”

  小桃红深为诧异。“为什么走得这么急?”她问,“是到上海吗?”

  小金的行踪可以告诉她,目的却不能说。“我也只知道他到上海,不知道他去干什么。”她说,“到现在没有来过信。”

  小桃红大失所望。她总以为金云麓跟小凤仙一定有联络,跟她见了面,要找他很容易。此刻才知不然;然而她却不信。

  “你真的不知道?”

  “我骗你干什么?”其实是骗小桃红,所以话反说得很硬。

  “那末,他走以前,也没有留下一个地址给你?”

  对这话,小凤仙不愿正面回答,劝着她说:“你其实不要问了。他一时怕也不会到京,把他抛开的好。不然牵肠挂肚,不是自己找罪受?”

  小桃红何肯听劝?紧追着找金云麓的地址。小凤仙无可奈何,只好据实相告,不过特别声明一句:“现在是不是还在那个地方,可就不知道。”

  “我写封信去,真的寄不到,也就算了。”

  “那才是。”小凤仙又说,“袁二爷要我劝劝你,劝什么?”

  “你看!”

  小桃红指一指头上的珠花,缩在衣袖中的钻镯,同时把那扣存折也取了出来,放在小凤仙面前。

  “这是干什么?你打算不回去了?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他已经答应跟我散了,我还回去干什么?”

  接着,小桃红将平日如何形同幽囚,与袁寒云气味不投,以及这天如何为周道如而生口角,如何谈判,如何一出红墙,不作归计,在六国饭店暂住的打算,倾囊倒筐地说给了小凤仙听。

  “不妥,不妥!”小凤仙大摇其头,“你一个人住在旅馆里算怎么回事?做事总要占住理,他已经答应你两三个月以后分手,你自己先来个不辞而别,教人抓住把柄,有理变成无理,太犯不着!”

  “无理我也不怕。那口子我看透了,跟他好说,不一定管用,到做出来了,他也不过如此。”

  “他好说话,他家的人不一定好说话。”小凤仙放低了声音说,“他家现在正遇逆事,上上下下一肚子的火没处出,当心拿你当出气筒。”

  这几句话倒将小桃红唬住了。在宫中她也常听人说起,某某人抓走了,某某人不见了,当然都是凶多吉少。听他们谈这些事,就像谈家常那样,毫无惊惶的神色,可想而知,像这样的事,不足为奇。自己一去不回的事,传到“老太爷”、“大爷”耳朵里,或者会觉得受了欺侮,一怒之下,后果不测,倒不可不防。

  “凤姐,”她只好问计了,“我回去是真不想回去,你看有什么法子,能让我在外面住下来?”

  正谈到这里,小桃红仿佛觉得眼前一亮,不由自主地凝神望着穿堂入口之处,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三十左右的贵妇,穿的是旗袍,梳的也是头发中分、后面垂着扁平似燕尾的“旗头”;发髻上簪一支镶翠的金钢钻簪子,钻大如小指,顾盼之间,头部摆动,真有霞光万道之概。

  “这是谁?”小桃红指着那位丰容盛鬋、艳光逼人的贵妇问。

  “她?你都不知道?”小凤仙答道,“是‘摄政王’福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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