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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


  总之,万方有罪,在予一人。今承认之案业已撤销,如有抗乱地方,自贻口实,则祸福皆由自召。予本有统治全国之责,亦不能坐视沦胥而不顾也。方今闾阎困苦,纲纪凌紊,吏治不修,真才未出;言念及此,中夜以兴。长此因循,将何以国?嗣后文武百官,务当痛除积习,黾勉图功,凡应兴应革诸大端,各尽职守,实力进行。毋托空言,毋存私见。予惟以总核名实,信赏必罚,为制治之大纲。我将吏军民,尚其共体兹意。

  袁世凯对这道令文,别无意见,只改动了一个称谓,将“予本有统治全国之责”的“予”字,改为“本大总统”,用意在提醒大家,他皇帝虽然不做,大总统的身分依然存在。

  然而他能不能做大总统,首先袁克定就有疑问,他认为西南各省不满意于帝制,以独立为要挟,安知撤销帝制后,西南各省不会复以独立为要挟,要求取消大总统?这样一步逼一步,永远没有了结的时候。

  这原来也就是袁世凯心中最大的顾虑,所以很容易听得进去,决定再作研究。可是时机急迫,不容他再从容考虑,因为“五将军劝退”的电报,终于正式发出,到达他的面前了。

  于是袁世凯决定召集紧急国务会议。会中的要角,不是“洪宪缙绅录”中所列的达官显贵,而是被幽禁在东厂胡同的黎元洪,养疴西山的段祺瑞,刚刚迎接到京的徐世昌。袁世凯派人分送邀请出席密函时,特别附有口信:“上头有话:要看几十年老交情,务必发驾。”

  就为这“老交情”三个字,黎、段、徐三人,都应召与会。见面时还勉强周旋,问些“近来身体怎么样”之类的话。到了入席开会,袁世凯将张一麟所拟那道令文上的话,照说了一遍,然后看着段祺瑞跟徐世昌说:“你们要帮我的忙才好!”

  “是——”

  段祺瑞还只说了一个字,只见急匆匆闯进来一员武将,是正好在京,亦奉邀与会而迟到的安徽督军倪嗣冲。

  等他行礼入座,少不得有人将撤销帝制的决定,告诉他听。话未说完,倪嗣冲勃然变色,起身离开座位,扬起头大声说道:“君主政体,中国已行了几千年。蔡锷他们什么东西,敢拿这个来要挟!臣不服!”他的神态越发慷慨激昂了,“臣部下有十万人,非灭掉什么护国军不可。”

  谈得好好地,忽然来这么个闯帐的莽张飞,也不知他是做作,还是真的“忠义奋发”,反正情势非常尴尬,有的相顾愕然,有的眼观鼻,鼻观心,垂一首不语,而有的却望着袁世凯,看他作何表示?

  袁世凯当然不便奖励,更不能呵斥,只是平静地,带点劝告的语气说:“我这两天,日夜考虑,郑重定策。丹忱,你不要固执!”

  倪嗣冲原是一番做作,听得这话,正好借此收场,便委委屈屈地答应一声,复归座位。

  袁世凯环视全座,徐徐说道:“今后的大政,我的意思是,政治方面请菊人负责;军事方面,由芝泉来收拾。明天发布明令,后天召集代行立法院临时会议。请大家和衷共济,赶快将局势稳定下来。”

  这是会议的结论。张一麟受命即席起草两道申令,第一道是定于三月二十三日召集参政院代行立法院临时会议,商讨撤销帝制,恢复民国的问题;第二道是特任徐世昌为国务卿,陆征祥无须兼属。

  袁世凯又当面嘱咐徐世昌:即日视事。

  因此,第二天上午,明令刚刚见报,徐世昌便在政事堂召集阁员与大典筹备处处员的联席会议。与会的人都抱着办丧事的心情来出席,没有争论,也没有激烈的言辞,在低哑的声音中,静悄悄地作成了好些决议。

  第一、电知驻外各公使,转告各国政府,帝制已经取消。同时由外交部次长曹汝霖亲访各国驻华公使,面达其事。

  第二、由警察厅出布告,谕示国民:洪宪皇帝不存在了。

  第三、通令各省大使,销毁推戴书及国民代表名册,并征求“最后意见”——目的是希望各省表示,仍旧拥戴袁世凯当大总统。

  此外取消洪宪年号,恢复民国五年;收回洪宪公债,改为“五年公债”;以及谕禁各御用报纸,不得再称“皇帝”、“圣上”,自称臣仆奴才,等等,自都是题中应有之义。

  这个会开到中午方散,曹汝霖与陆征祥同车出府,先送陆征祥回外交大楼,曹汝霖才回家吃饭。午睡起身,正打算去分访各国公使,秘书来报告:“总长上了辞呈了。”

  “喔,”曹汝霖问道,“是为什么?”

  “说是病了。”

  曹汝霖大为诧异,开会的时候,还是好好的,何以隔了一顿饭的工夫,突然病得不能不辞职?这就非去探望一下不可了。

  到了外交大楼,直入后,进陆征祥的寓所,只见他身穿厚呢晨衣,头戴暖帽,真像生了病似地,而细看脸色,红光满面,毫无病容。

  “总长是什么病?”

  “忽然感冒,体力不支。”陆征祥拈着他的两撇“仁丹胡子”答说。

  “感冒是小病,休息一两天就好了。”曹汝霖劝他,“何必辞职?”

  “时局紧张,恐怕误了公事。还是辞职的好。”

  辞是向谁辞?是国务卿徐世昌,还是“大总统”袁世凯?曹汝霖正想细问,陆家的听差来报:“有次长的电话。”

  电话是他家里打来的,据说公府有电话,通知他即刻进见。于是放下电话,先进公府再说。

  ***

  “奇怪啊!”袁世凯指着桌上的文件说:“子欣饭前还在这里开会,没有听说他身体不好。为什么回去以后,就递呈文,称病辞职?”

  曹汝霖在赴公府途中,已听随从秘书谈他打听来的内幕:陆征祥辞职,出于阃令。他那位比国籍夫人博斐培德是“贤内助”,陆征祥受命兼授国务卿时,接受勋二位,培德夫人非常高兴,说“勋二位等于侯爵,将来封爵时,总长必能封侯”。如今洪宪从承认帝位到撤销帝制,八十三天,南柯一梦,封侯无望,而局势棘手,有卷入漩涡之忧,所以一力主张陆征祥辞职。

  曹汝霖平日就不太满意陆征祥的投机作风,此时当然不肯为他隐讳,将所见所闻,和盘托出。袁世凯黯然长叹:“明知时局如此艰难,何必还要内外夹攻?”

  “给他几天假吧?”

  “不必!”袁世凯愤然作色,“随他去,不必挽留。外交总长就由你升署好了。”

  曹汝霖度德量力,不敢贸然奉命,谨辞着说:“我资望太浅,恐怕不能胜任。”

  “次长升任总长,亦是顺理成章的事,况且你是兼署。”袁世凯停了一会,惨然说道:“你看这种局面,那里会久?勉为其难吧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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