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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一


  蒋雁行一到南京,冯国璋就表示要请假养病。电报北京,袁世凯自然照准,派南京镇守使王廷桢代理。明令一发表,立即有了反应,江西将军李纯、山东将军靳云鹏,分别致电袁世凯,请求留冯在位,说他“保障东南,功在国家”,又说“将以一人之去留,牵及国家之安危”,言外之意是,如果定要赶走冯国璋,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。

  由于靳云鹏是段祺瑞的心腹大将,因此,这一表示也暗示着段冯有合流反袁的可能。袁世凯不能不承认自己的“调虎离山”之计,再一次落空。

  ***

  除了冯国璋以外,第二个不放心的是张勋。“跑徐州”的差使,向归阮忠枢,挟一个皮包跳上津浦路车,在头等包房中睡到徐州,张勋已经派了副官在车站迎接了。

  “斗瞻,”张勋一见面就说,“我曾打出一个电报劝项城,想来你总看到了。”

  “没有啊!”阮忠枢答道,“我不晓得有什么电报。怎么说?”

  “你看看稿子好了。”

  秘书将电报稿取来,共列“四大不忍”,措辞异常严刻。最后一不忍,简直就是指着袁世凯的鼻子骂了:“宣统帝号,依然存在,妄自称尊,惭负隆裕。生不齿于世人,殁受诛于春秋。”

  “乖乖!”阮忠枢伸一伸舌头说,“陈琳之檄,可愈头风。少轩,你也不留一点与项城相见的余地?”

  “他不给先朝留余地,我给他留什么余地?”张勋停了一下问,“闲话少说。斗瞻,你这次来又是有什么花样要出?”

  “我是衔命来‘借兵’。”阮忠枢答道,“项城预备组织征滇第二军,要请大家捧场。”

  “喔,你倒说说,怎么个章程?”

  “想以驻湖北的第九师为基本,你跟倪丹忱各出十营,如何?”

  张勋沉吟不答。倒不是不肯出兵,是在思索开一个什么条件?贵州刘显世独立之前,还要了袁世凯三十万,照这样看,着实可以狮子大开口敲他一笔。正在考虑着,阮忠枢又开口了:“项城的意思,防务要重新部署一番,皖军赴赣,赣军西上,鄂军备湘,豫军备鄂——”

  这番话说坏了。话声未终,张勋沉下脸来说道:“斗瞻,你去回复项城,我不能派兵。”

  骤然变脸,所为何来?阮忠枢陪笑说道:“少轩,我们慢慢商量。”

  “没有什么好商量的。我的军队素来不服他人节制!”说着,张勋使劲一摇头,脑后那根辫子从肩上甩到了胸前。

  张勋的兵号称“辫子兵”,与众不同,不易节制,也是实话。阮忠枢木然无语,事情成了僵局。

  细细一想,却是不通之论。嫡系军队,为他人所夺,可能不受节制。如果是张勋自愿借兵,只要交代带队官如何如何,自然听命。不然,反倒不是子弟样的嫡系了。

  转念到此,便知其中另有缘故,莫不是自己说话不检点,得罪了他。想想也不会,彼此的交情够,就说错句把话,至多听他当面开销几句。何致于在这样重要的公事上,摆出峻拒的神色,那不成了真的翻脸?

  阮忠枢还未思量出此中的道理,张勋却又开口了,先是一声冷笑:“哼!项城真是‘聪明反被聪明误’!”他气鼓鼓地说,“耍手段也不是这么耍法。这个调来,那个调去,以为可以互相监视,不造他的反。那个是他的看家狗?”

  阮忠枢恍然大悟,深悔孟浪。这样调法,原是不妥。袁世凯在他辞行的时候,还再三嘱咐,见机行事,措辞务必婉转。不想自己忘其所以,大大地失言了。

  “算了!斗瞻,你还是到我这里来当秘书长吧!”张勋放缓了脸色,“何必天天给人磕头?你又没有那个瘾。”

  “这是没有的事。‘大朝仪’才九鞠躬。”

  “九鞠躬?”张勋讥嘲地说,“那不把腰都累折了?”

  阮忠枢苦笑不答。总之谈到袁世凯,话就不投机。阮忠枢知道,张勋一脑子“大清忠臣”的思想,既有四大不忍的指责,又有被夺兵权的疑忌,决不会再为“洪宪”朝“驰驱皇路”。如今只有退而求其次,希望他不再公开发表反袁的言论,免得自己在袁世凯面前为难。

  婉转表达了这番意思,张勋总算还讲交情。“谁让咱们是好朋友呢?”他慨然答道,“冲你的面子,我不开口就是。”

  ***

  阮忠枢一场无结果而回。到京先不进宫,跟无形中已成为“大本营参谋长”的唐在礼打听消息,才知道组织征滇第二军的计划,已成泡影。袁世凯想抽调兵力的各省,都以“防务紧急,兵不敷用,职守所在,碍难遵命”的话头推托。甚至还有人提出警告:“否则本省之内,发生危险,殊难负责”。所以调兵的计划,已改为募兵,打算在直隶、山东、河南三省,招募新兵两万。不过新计划缓不济急,同时财政困难,经费大成问题。到底如何处置?还须“宸衷独断”。

  这是很不利的情势,独对阮忠枢来说,却是有利的,因为各省的态度都是如此,他做说客不成功的罪过就减轻了许多,而且对袁世凯复命时,话也好说得多。

  果然,听完他的报告,袁世凯并无责备,叹口气说:“大家都太现实了。不过,办法也还多的是。欲平反贼,先除内奸,京里决不能闹什么笑话。”

  这所谓“内奸”是指黎元洪。袁世凯本来就不放心他,自坚辞“武义亲王”,更见得他有不臣之心。因此,对东厂胡同早有了布置,而且是接通了非常有效的一条内线。

  这条内线是由湖北交涉使胡朝栋身上来的。胡朝栋通过杨杏城的关系,跟袁克定搭上了线。而袁克定恰好利用胡朝栋监视黎元洪——黎元洪的元配太太,长斋念佛,家务由“二太太”黎本危掌管。黎二太太出身汉口青楼,人很能干,正好辅助黎元洪的不足,因此极受宠爱。胡朝栋的妻子与黎本危是极亲密的手帕交,经常住在黎府为她作伴。袁克定知道有此关系,便托胡朝栋经他妻子的手,送了黎本危一份重礼:是四粒大东珠,论时价至少值两万元。

  这一来,黎元洪的动向,袁克定无不清楚。一个多月以来,发觉黎元洪并无异志,对东厂胡同的监视,渐渐松弛了。

  但是,黎元洪虽无出京之意,他的左右却不是这么想,由瞿瀛和郭泰祺为首,正在秘密策划,将黎元洪移出北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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