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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等他把黄卷宗打开,方始明白这样郑重其事的缘故——卷宗里是个白折子,正中写着一个“奏”字,上面有一行“御笔朱批”,当然要敬谨行事。

  那行朱批,只有十个字:“着即熬审,务必水落石出。”字走偏锋,末笔上挑,“洪宪皇帝”袁世凯笔迹的特征相当明显。

  看得触目惊心的袁瑛,索索抖着双手,打开奏折来看,开头是“臣江朝宗跪奏”,接下来便讲从眼镜刘那里访知配钥匙的人,如何跟踪勾克明,如何发现袁瑛半夜私访,如何侦知勾袁相会,如何取得物证,原原本本、巨细不遗。最后谈到案情已经十分明确,但牵涉人犯,不同寻常,倘或狡猾抵赖,则刑求多所不便,“须请旨办理”。

  等他看完,已是面如死色,者处长收回那通伪造的奏折,很平静地问道:“袁瑛,你懂不懂什么叫‘熬审’?”

  袁瑛是懂的,却有意答道:“我不明白。”

  “那么痛痛快快告诉你,熬审之熬,就是让你受煎熬。‘官法如炉’,你总认识利害。奉旨交办的‘钦案’指明‘熬审’,堂上无所用其顾忌。我看你也是明白人,无须动刑,也不必多问。给你纸笔,你自己写‘亲供’吧!”

  说完,便吩咐将袁瑛押了下去,监禁在一间“火房”中,内有桌椅、茶水、纸笔,再有一个小闹钟。押送的人告诉他,者处长限令三个钟头,必须交卷,亲供中不准简略遗漏,更不准隐瞒伪饰。

  袁瑛拈笔在手,心乱如麻,隔了半个钟头,尚无一字。间壁一间屋子突然有人杀猪般喊了起来,其声凄厉,令人心悸,不用说是犯人在受刑。

  “快写吧!”押送监视的那人,从窗口探进头来警告,“听听那个!你细皮白肉的,受得了那份罪吗?”

  袁瑛悚然而惊,定定神开始写亲供。

  写写停停,下笔不快。三个小时已到,闹钟大鸣,却还只叙到与勾克明密谋之时。这一次监视的人来“收卷”,脸色可就不好看了。

  “为人要知趣!看你像是漂亮人物,做事这么不干脆!你还当这是下场应试啊?就是下场应试,也还得限时候,时候一到,就得抢卷!快写!有什么说什么!用什么做文章?再给你一个钟头的限,到时候还写不好,上头交代了,奉旨行事,有你的苦头吃!”

  于是闹钟上又移后一小时。袁瑛但求免吃眼前亏,果然文不加点地振笔疾书,未到时限就交了卷。

  ***

  亲供送到者处长的烟榻上,他刚过足了瘾,看完亲供,精神抖擞地交代:坐堂再审。

  这一堂审的是勾克明。他比袁瑛来得沉着,脸上甚至有些桀骜不驯的神色。者处长也知道他不易对付,所以在看袁瑛的亲供时,就很细心地找到了几处紧要关节,打算着一下子就要塞住他的嘴。

  “头一次五万,第二次两万,第三次一万六,统共八万六千块钱,都存放在什么地方?”

  这是袁瑛亲手所付的三笔款子,并无第三者得见。勾克明一听者处长这样问话,就知道袁瑛已将整个案情,和盘托出,抵赖无用,也无须抵赖,干脆将“挡箭牌”搬了出来,最为上策。

  “请堂上不必问了。案子是有这回事,罪过,不该是我一个人的。我的话就说到这儿,请堂上自己琢磨。”

  “勾克明!”者处长沉下脸来训斥,“我可没功夫跟你打哑谜!你要不老实,我可有法子治你。”接着便拉长了嗓子喊:“来!预备绳子、轴轳。今儿我审案要换个新样儿,吊起来问!”

  这自然使得勾克明害怕,语气稍微软了些。“我不是跟堂上过不去,为什么呢?我犯不着。”他说,“我请堂上别问,是为堂上好,这件案子怕堂上问不了,不如不问。”

  话中有话,者处长非常机警,知道蛮干会成僵局,便拍一下桌子喊道:“我岂能不问?不问叫我怎样交代公事?”

  “是的。论公事只怕江大人都交代不了。”勾克明说,“同案共犯我实在不能说,要说也不能在这儿说。”

  “那么,要什么地方你才能说?”

  “拿江大人请了来,还不能有这些人在场。”勾克明指着左右的书记官和法警等人说,“不然,泄漏案情,江大人跟堂上吃不了,兜着走呢!”

  这是秘密中还有秘密。者处长当然听得出来,也懂得勾克明的要求,是要单独审问。这桩案子非比等闲,这个犯人也不同寻常,那就得出以特殊的手段。这样想停当了,招呼一名得力的书记官到身边,密密嘱咐了几句,随即退堂。

  勾克明被带了下去,却不是扣押在拘留所,而是送到一处小院落,三面高墙,一道屏门,极其隐密,是江朝宗会紧要客人的所在,者处长特地借用,专为与勾克明打秘密交道。

  等到所有的人退出,只剩下“主客”二人时,者处长指着一张椅子说:“你坐下来谈!如有机密泄漏,归我一个人负责。”

  “钱是有的。讲定十万大洋,只拿到八万六千也不错。不过,者处长,你要知道,这钱不是我一个人用的。”说到这里,勾克明直视著者处长,不肯再说下去了。

  “还有谁用了钱?”者处长问,“沈秘书?”

  “不是。与外头人不相干。”

  然则是里头人了?在“内廷行走”的亲近官员都算“外头人”,那么“里头人”是谁呢?这样一想,者处长越发全神贯注地要追问。

  “在这里你还忌讳些什么?实话直说,对你只有好处。不过,”他将这两个字突然提高,表示认真警告,“你要胡乱攀扯,信口开河,活罪也会变死罪。想来你总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?”

  “当然,我怎么不知道。不然早在堂上就都抖露了。”勾克明停了一下又说,“就是在这个地方,我也不能细说。我只说一句话好了,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做得了的。皇妃、皇子、皇子妃,宫里有头有脸的老奶妈、老听差,至少有一半都用了钱。我说这话,你一定不相信,也没有办法对质,那么请你去打听就知道了。”说着,从身上取出一张纸条,递了过去。

  接过来一看,是一张横单,上面记着一行一行的日期和银数,一千元、两千元不等,最多的是五千元,一共三笔,其中有一笔下面,注着一行小字:“转侪记。”

  者处长莫名其妙,只能猜想着是分钱的数目,但何人所分,完全不知,唯一的线索是“侪记”,只有由此着手追问。

  “侪记是指谁?”

  “六姨太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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