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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到了第二天上午,一阵电话铃声,将小凤仙从梦中惊醒,起床接听,是男人的声音,生硬的京话,说要找蔡将军讲话。

  因为声音可疑,小凤仙便存了戒心。“蔡将军出去了。”她说,“请问贵姓?有什么话,是不是可以告诉我,我一定会转到。”

  “啊!”话筒中在说,“你一定是小凤仙姑娘!”

  这一下她听出来了,他把那个“娘”字念得极重,而且声音上扬,语尾急收,是日本人说的京话。

  “对啊!我是小凤仙,噢!”她紧急着说,“蔡将军回来了。你请等一等。”

  “多谢,请你告诉他,是他送信给我的人。”

  放下话筒,她去推醒了蔡锷。“是鸟居打来的。我先说你出去了,听出是日本人的声音,才改口说你刚好回来。”她叮嘱着,“话不要接不上头。”

  于是蔡锷去接听电话,用日语交谈,没有几句话就将电话挂断了。

  “我现在答复你昨天的疑问。”蔡锷说道,“我是有意让老刘去送那封信去。信里稀不相干的一件小事,问鸟居有没有新出的《乃木大将传》借来看一下。如果送信的人靠不住也不要紧。送去检查,什么话也没有;可是,我就试探出来了。”

  “试探他是不是拿你的信,先送了给别人去检查?”

  “你懂了。”

  “那末,试出来了没有?”小凤仙问,“你又怎么试得出来?”

  “鸟居是专搞这套花样的人,他当然懂我别有用意。所以打电话来问。”

  “他怎么说?”

  “他问我:除了这本书,还要别的不要?是不是也叫送信的人带回来?这就见得他也懂我的意思。”

  “你怎么回答他呢?”

  “我请他拿我的信夹在我的书里,送还给我——”

  “这不妥。”小凤仙大摇其头,“万一你的原信不动,鸟居的回信——”

  “你的心思倒也很细很密。”蔡锷微笑答道,“果然这样,我又试出来了。我关照鸟居,叫老刘马上回来。他是开车去的,至多半个钟头就可以到这里了,如果半个钟头不到,那就有了毛病。至于检查结果,发现书里有这样一封原信,他们一定奇怪,就让他们疑神疑鬼,自己找自己的麻烦去!”

  想倒想得很有道理,但小凤仙仍有些不大放心。“只怕他们找上你的麻烦。”她说,“但盼他半个钟头之内回来。”

  不到半个钟头,老刘就已到了。什么都不用研究,光只看到他的人,小凤仙便宽心大放,喜孜孜地亲自将一个大封套接了过来,送给蔡锷。

  蔡锷接到手中,检视封口的火漆,里面的新旧,以及夹在书中的原函,毫无经过第三者之手的痕迹,证明老刘确是忠诚可靠的,足可担任他与鸟居之间的“信使”。

  §十六

  蔡锷口中的所谓“上灯”的日子终于到了。

  这天是十二月十一。虎坊桥的参政院,一大早就人头攒动,热闹非凡。八点一过,参政陆续到达。九点一到,摇铃开会。台上只得两个人,一个是副院长汪大燮,一个是秘书长林宗孟。两个人的表情,大异其趣,汪大燮愁眉苦脸,林宗孟精神抖擞。

  “今天,”汪大燮有气无力地说道,“参政院代行立法院,举行解决国体问题总开票。一切情形请秘书长向同仁报告。”

  于是林宗孟昂然起立,先向主席一鞠躬,然后向台下一鞠躬,轻咳两声,清一清嗓子,用一口福建官话大声报告:“第一,全国国民代表总计一千九百九十三人,投票一千九百九十三张,全体一致,赞成君主立宪。第二,各省国民代表,一致恭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。第三,本院受各省国民代表委任为总代表,进行恭戴事宜。”

  报告一完,台下响起很复杂的声音,有掌声、有低语、有诧异、也有叹息和冷笑。但最突出的是一声:“主席!”

  这声“主席”是两个人同声在喊,也同时举起了手。

  汪大燮一看是杨度和孙毓筠,他们要讲的话都一样,便不作声,让他们自己去协调,究竟由谁发言。

  “晰子!”孙毓筠觉得应该让步,将右手放了下来,“你讲吧!”

  “作为我们共同的意见好了。”杨度说了这一句,便不等主席允许,站起来朗声发言,“既然全国一致赞成君主立宪,并推戴袁大总统为皇帝,本院理应据实咨报政府。”

  说到这里,杨度停了一下来,意思是等主席裁决,汪大燮却不作主张,转脸说道:“林秘书长,该怎么办,请你答复。”

  林宗孟点点头,站起来说道:“杨参政的意见,完全符合本院办事规制,秘书厅自当照办。”

  “其次,”杨度又说,“本院既承各省委托为总代表,更应该以总代表名义,恭上推戴书。”

  “附议!”孙毓筠立即回应。

  此外疏疏落落地,还有些人表示“附议”,而沉默的占绝大多数。但沉默亦可以作为“意思的表示”。林宗孟越俎代庖,替主席宣布:杨度的提议,无异议通过。

  接下来就要起草推戴书了。一出双簧是早就安排好了的:杨度提议由秘书厅草拟,而秘书厅拿出来就是,由林宗孟当众宣读:

  奏为国体已定,天命攸归,全国国民吁登大位,以定国基,合词仰乞圣鉴事。……

  刚读了个事由,会场中便有“嗡嗡”然的窃议之声,怎么会是奏折的格式?然而不用奏折又用什么?台下这样聚讼纷纭,台上的声音,却越发高了:

  ……窃维帝皇受命,统一区夏,必以至仁覆民而育物,又必以神武戡乱而定功。书云:“一人有庆,兆民赖之。”诗云:“燕及皇天,克昌厥后。”盖惟应天以顺人,夫是以人归而天与也。溯自清季失政,民罹水火,呼吁罔应,溃决势成,罪己而民不怀,命将而师不武。我圣主应运一出,薄海景从。逆者革心,顺者致命,岌然将倾之国家,我圣主实奠安之。斯时清帝不得已而逊位,皇天景命,始集于我圣主。……

  接下来说“皇天景命”,如何“一集”、“二集”以至于“三集”。然后谈到国体:

  共和国体,不适国情,上无以保建世滋大之宏观,下无以谋长治久安之乐利。盖惟民心有所舍也,则必有所取;有所去也,则必有所归。今者天牗民衷,全国一心,以建立帝国;民归盛德,又全国一心,以推戴皇帝。我中华文明礼义,为五千年帝制之古邦;我皇帝睿智神武,为亿万姓归心之元首。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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