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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八


  回到胡同,华灯映照积雪,歌声激荡西风,别有一番令人沉醉的繁华。特别是陕西巷,人来人往,非常热闹,汽车要闪避行人开得很慢。“往年下雪,很少人来逛胡同。”小凤仙说,“如今正是年头儿变了!”

  “这一阵,饭庄子、花园、胡同里,那一处不热闹?”老刘在前座接口,“凭空冒出来一班花钱的阔大爷,也不知花的是谁的钱?”

  “你少说两句吧!”蔡锷用告诫的口吻说,“教人听了去,什么意思?”

  老刘还似有点不服气的样子,到最后终于还是说了一句:“这年头儿,人心大变。做了皇帝还想当神仙。贪心不足!”

  听他那愤懑的语气,小凤仙悄悄拉了蔡锷一把,意思是说:老刘果然是个直性子的好人。蔡锷自更欣慰,便索性进一步试探:“老刘,听说你军警执法处有好些熟人?”

  “早不来往了。”老刘答得很爽脆。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都是些无恶不作的忘八蛋!”老刘破口大骂,“也不知道作了多少孽?我想起来就恶心。”

  “心”字没有完,蔡锷和小凤仙蓦地里往前一冲。车轮在雪地上硬擦出亢厉的尖嘶,接着就见一条大黄狗从车子前面蹿了过去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小凤仙拍着胸说,“真吓着我了。”

  “说话没有留神。”老刘抱歉地说,“一条狗挡道,我让它,剎车踩得猛了。”

  “你心眼儿倒真好。”小凤仙说,“连一条狗都舍不得辗死。”

  老刘没有再答话,见他把着方向盘,整顿全神开车。到了小凤仙班子间,蔡锷下了车说:“老刘,你进来一下,我有事交代你。”

  “是了。我停妥了车就来。”

  于是蔡锷进了屋,立即抽毫伸纸,写完信又写信封,封缄完毕。等老刘出现在门外,随即将他唤了进来,问道:“日本公使馆你去过没有?”

  “不就是玉河桥东岸肃王府吗?”老刘答道,“我认识地方,可没有去过。”

  “认识地方就行了。”蔡锷将信递了给他,“你明天一早到那里去一趟,拿这封信送给那里的鸟居书记官。”

  “是!”老刘问道,“要不要讨回信?”

  蔡锷想了一下吩咐:“你等一会好了。有回信就带回来。”

  老刘答应着,转身走了。小凤仙将这情形看在眼里,颇有突兀之感,觉得突兀不要紧,还微感不安,便忍不住要问了。

  “这是不是一封要紧信?”

  “怎么?”蔡锷问道,“有什么不对吗?”

  “如果是一封要紧信,我看——”小凤仙没有再说下去,因为她不知道过问他的这些事,是不是适宜?

  “你觉得最好不要让老刘送去。是不是?”

  “对了!小心总不错。”

  “我的意思跟你一样。”蔡锷拉着她在火炉旁边坐下来,并肩低声,“是一封不相干的信,我是另有作用的。这不去说它了!阿凤,我想问你一句话。”

  看他神色郑重,小凤仙不由得有些紧张,紧握着他的手,怯怯地说:“不是什么吓人的话吧?”

  看她这样子,蔡锷倒踌躇了。如果她经不起打击,倒还是不说为妙。

  越是这样,越使她怀疑。“什么话?”她的声音更软弱了,“你,你说嘛!”

  “你这样子,真教我不放心。”蔡锷微皱着眉,“有时候看你很有决断,是能担当大事的样子。这会儿,我才真的看出来。”

  “看出来什么?”

  “女人到底是女人,胆子总不够大。”

  “我承认有时候不够胆大。”小凤仙答道,“就是你说的,女人到底是女人,总要有个依靠。我的是——唉!”她叹口气,“这话教我怎么说呢?”

  蔡锷将她的话,细细体味了一会。“你怕我靠不住?是不是?”他问。

  “不是怕你靠不住。怕的是,我会替你担心。大爷,”小凤仙问道,“你到底有没有让我替你担心的事?你要老实告诉我。”

  蔡锷当然了解,忧虑胜于关切。小凤仙不是那种柔弱得一无主张,唯有听人摆布的人,只为一寸芳心都萦绕在自己身上,所以安危得失,看得异常严重。以她的这种心境,有些事瞒着她,反容易让她胡猜乱想,只往坏的地方去思索,并不是聪明的办法。

  由于这样转念,他决定拿话说明白。不过,有些计划是不必告诉她,只要拣几句要紧话透露给她,让她能够安心就是了。

  于是他先问道:“阿凤,你看我是怎么样一个人?”

  “你呀!”小凤仙对此一问,深感兴趣,扬着脸,含着笑,一面想,一面回答,“好像冬天的暖水瓶,外面冷,里头热;又好像哑巴吃馄饨,嘴上没有话,肚子里有数;又好像瞎子看灯,惯会凑热闹——”

  蔡锷大笑。“你这是捧我,还是骂我?”他问。

  “不管捧,还是骂,你只说我讲你讲得实在不实在?”

  “自然实在。”蔡锷恢复了严肃的脸色,“你知道我是在‘凑热闹’就行了。瞎子看灯,凑这份热闹,毫无意味,还是回去算自己的命好。”

  “这样说,”小凤仙用低沉得近乎嘶哑的声音问,“你是预备要走了?”

  蔡锷不作声。好久,才点点头承认。

  “到那里去?”小凤仙又问,“日本?”

  “也许。”蔡锷答道,“不过,就到日本,也待不久的。”

  “那末,甚么时候走呢?”

  “总要到‘上灯’以后。”

  何谓‘上灯’,小凤仙不大懂。但她是极知分寸的人,既然蔡锷是用隐语作譬,就不宜明白追问,该自己去细细玩索。

  不过,有一句话却是可以问的。“我想那个什么‘上灯’的日子,一定不会远。”她说,“在你走之前,能不能先告诉我?”

  “阿凤!这怕办不到。”蔡锷答道,“我不忍心骗你,跟你说老实话,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样走法。也许半夜里,也许一清早,只怕没有功夫通知你。而且,你也还是不知道的好。我只告诉你一句话,我虽走了,我们一定可以很快地又见面。”

  没有比这句话更能让小凤仙感到安慰。既然如此。别的就不必再多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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