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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但是胡同里却还热闹得很。三山五岳的政客,齐集北京,大多当上了“请愿代表”,按月支领津贴、旅费、杂费。不义之财,悖入悖出,所以饭庄、戏园以及八大胡同这些纸醉金迷之地,凭空添了许多豪客,市面异常繁华。等下了车刚跨进门,只见影绰绰一个人走来;嘴角一星星火,叼着支香烟在说话:“今天有好货。”声音低得刚刚够蔡锷听得见。

  “要多少?”

  “给两百元吧!”

  这是个政事堂的录事,姓王,外号“王三滥”。俸给微薄,家累奇重,本人还抽大烟,因而不免做些不法的勾当。蔡锷周济过他几次,有时也让他设法抄些密电来看,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一个“坐探”。密电论件计值,有时毫无用处,有时却真有些好东西,反正蔡锷手头松,说多少就是多少,所以“王三滥”那怕冒寒等到天亮,也要将他等到。

  两迭钞票,换来一只信封,蔡锷顺手往大氅袋里一塞。进了小凤仙的屋子,让她侍候着卸衣洗脸,围炉喝茶。

  “炖着一锅鸭粥,要不要来一碗?”

  “不必了。”蔡锷急于要独自看那些密件,“早点睡吧!”

  于是老妈子略略收拾了屋子,关上房门。他亲自去上了闩,才坐到火炉旁边,将那个信封取了出来。

  小凤仙一眼瞥见,赶紧起身,将窗帘遮得严严地,回身背窗,向蔡锷使了个眼色。

  蔡锷还有些莫名其妙,直到小凤仙用手遥遥一指他的文件,方始明白,隔墙有耳,隔窗有眼,但唯其如此,反倒不宜收起密件,故意略略抽出纸角一看,便随手抛向梳妆台,不耐烦地说一句:“又是他!”

  小凤仙会意,接口问道:“谁的信啊?”

  “还不是告帮的?我穷得要命,那有闲钱来应酬这些穷朋友。”

  听这一说,小凤仙便拉开抽斗,看也不看,就将信封塞在抽斗里。

  于是她一面卸妆,一面跟蔡锷闲聊,听得人声渐稀,关上大门的声音,才舒口气与蔡锷一起坐在火炉旁边,低声说道:“新来一个车夫,有人认得他,是军警执法处的‘狗腿子’,没事就在窗外转,你要当心。”

  “这会儿呢?”

  “这会大门关了,当然他也睡去了。”

  “嗯!”蔡锷说道,“你把那东西拿给我。”

  从小凤仙手里接过信封,抽出来一看,有好几张纸,第一张写的是:

  各省将军巡按使鉴:华密,国民代表大会,一应开支经费办法,业经呈准,由各监督饬厅筹拨等因,纯为办事捷速起见,前次电达以后,尊处用款有无窒碍情形,统希随时密示,本局谨当竭诚相助,以便尊处放手办事,明知各贵监督大力包举,自无待本局代谋,然为勉循内外相维之雅,特布区区之愚,统乞亮鉴。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。

  再看第二张写的是:

  各省将军巡按使鉴:华密,决定国体投票标题,业已另电依法转知,至决定国体投票纸、定式,曾经本局拟具式样,呈奉批准通行在案,此次参政院代行立法院,议决以君主立宪为标题,应即于投票纸决定国体字样之下,长方栏内,印刷君主立宪四字,并于君主立宪字样栏下,加印直行圆形两圈,各国民代表依法所写之赞成与否字样,即于此圆形圈内各写一字,以免形式参差。此项投票纸,既系用以依法定国体关系甚巨,拟请通用玉版宣纸加功印刷,其中印刷之文字圈线,一律改用朱色,以昭典重,并请各监督先期制备,届期发给,特此电达,希即查照办理。国民会议事务局。

  看到这里,蔡锷已大致了然国体投票的内幕,所谓以“君主立宪”为标题,也就是所谓“大前提”,除“君主立宪”以外别无主张,就等于否定了共和政体。电询各省“用款有无窒碍情形”,内中更有文章,“竭诚相助”是说可由国民会议事务局拨款,“放手办事”的言外之意是:只要赞成帝制,要钱不成问题。说穿了,无非花钱买选票而已。

  第三篇文章是法制局长兼任国民会议事务局长顾鳌的“杰作”,对制造“全体一致之精神”,有极详尽的指导,分为“三着四筹”:

  “欲收此良果,必先于当选之天,悉心考究,确信其能受指挥,方入此选。是为第一着”。这是说:“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”,必得“选”取软骨虫,才能听任摆布。

  “当投票之时,选举之人数以百计,先时不为疏导,则临事必致参差,稍不经心,便生枝节,应于未投票之先,由贵监督遴选妥员,分途联络;并由贵监督将应被选之人,开单支配,各成一组。而礼貌之间,无损于威,酒醴之劳,无伤于财,必使下之,身心乐为上用,而后如身之使臂,臂之使指,此可急而求之,却不能骤而绳之,是为第二着。”这一着是谈控制之道,着眼在一个“骗”字,骗入牢笼,另有监视的方法。

  “国民代表既已选出,即距投票之期,为日不远,此时人数既少,最易为他人所乘。本局以为于此时期,亦宜仍照七项办法,选员联络,而指臂相使,比前有加。及至决定国体投票之时,并宜多派干员,莅场督视,庶几就我范围。唯一省行政首长之设施,即一方治乱安危之所系,万不可稍留痕迹,致失尊严,运用之方,端资灵敏。及至闭会遣散还乡,贵监督更宜体恤下情,俾无缺乏。此为第三着”。这一着最狠,概括而言,威胁利诱。蔡锷看到这里,暗暗心惊,原来他还存着这样一个想法:人心不死,未必能悉如帝制派之意。而照此布置来治本治标,相当周密,恐怕很难能有真正的民意表现。

  再看下去是“四筹”,四项必须“预筹”的顾虑,第一是路途有远近,到各县将投票结果,报到省里,旷日持久,不能立刻揭晓。第二是怕人多心不齐,万一有“害群之马”捣乱。第三,是怕各县知事不孚民望,无法控制代表。第四,是各省将军或巡按使担任监督,负选举结果的全责,如各县办理不下,则监督岂非代人受过?

  “四筹”说完了,才提解决办法。顾鳌卖弄他的“新学”,从法国的往事谈起:

  昔者拿破仑帝政复活之时,为全国国民之总投票,然国家元首出于一票之主张,当时已启人民轻蔑朝廷之心,后世遂酿政局陷厄之象。前车得鉴,可不惧乎?此次国民大会发议于临时,程功于仓卒,使无运用之方,固不足以集事。而所谓运用之方者,在政府则密缄求全,在人民或认为舞文弄法。

  蔡锷看到这里,有些不明白,当时拿破仑复为皇帝,何以谓之“出于一票之主张”。这段史实已经记忆不清,只得丢开,再看下文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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