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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“听说老兄要查禁筹安会?”

  “不敢,不敢!”朱启钤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“因为外面风言风语很多,所以提出来请示大总统。现在秉承大总统的意思,晰子,你们尽管去做学理研究好了。”

  杨度微微笑道:“岂止于学理的研究?”

  朱启钤愕然:“还有什么?”

  “我请你看这样东西。”杨度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相片,递了过去。

  相片上照的不是人,是一通文件,字迹清晰可辨:“凭条子支银贰拾万圆整。”下面只有月日,并未署名。

  “这是什么花样?”

  “你看看是那位的笔迹?”

  就这一句话,朱启钤被提醒了,明明是袁大总统的笔迹——袁世凯写的字,末笔常往上挑,是一大特征,最好认不过。

  再细想一想,越发恍然。“这就是筹安会的经费?”他问。

  “然也!”杨度答道,“筹安会的来历,老兄总知道了吧?”

  “知道,知道!”朱启钤很起劲地说,“我马上通知吴总监,派警察保护。”

  于是石驸马大街筹安会事务所和杨度、孙毓筠等人的寓处,都派了警察守卫。特别是筹安会门口的警察,奉到警察总监的指示,进出人等,遇有形迹可疑的,为防捣乱,必须搜查。这一下,路人侧目,谣言大盛。报上对筹安会的记载,也就一下子多了起来。

  这些记载中,有一条是说在天津的梁启超,颇不以筹安会的举动为然,正在埋头写一篇驳斥的文章。杨度见此消息,大为紧张。他是最了解梁启超,遇到这样的题目,自然要逞其雄辩之笔,大做文章,因而连夜坐车到汤山,跟在那里密筹大计的袁克定去讨主意。

  从汤山下来,接着又到天津,随身带着一张二十万圆的支票,打算交换梁启超的那篇文章——这篇文章的题目,杨度已经打听到了,叫做《异哉所谓国体问题》,而且知道内容措词激烈,断言表示,即令全国四万万人中,都赞成帝制,“而梁某人断不能赞成”。因此,他忧心忡忡,怕此行不能达成使命。

  果然,杨度碰了个大钉子回京,而梁启超的那篇文章,也在京沪各报发表,传诵一时。为了抵制梁启超,杨度一方面要找一支名笔,为文驳斥,一方面积极进行推派各省代表,打算趁九月一号代行立法院的参政院开会,呈上请求变更国体的请愿书。但时日迫促,等各省推出代表,启程进京,在时间上又赶不及。于是索性又改变手续,组织公民请愿团,策动各省旅京人士,分头奔走。当然,请愿书由筹安会代劳起草,不用奔走的人费心。

  杨度这一派搞得很热闹。梁士诒一来,看在心里,不免彷徨。

  就在这时候,五路大参案中,有一路有了结果,是北京到张家口,一称京绥路的京张铁路的弊端,由交通部查复以后,公府发布了“大总统申令”:

  交通部呈:查复京张铁路弊端,并就矿煤、车票、营私、需索四项,分别整理各情形。该路纪纲败坏,无可讳言,应责成新任局长刘式训,淬厉精神,破除情面,将一切积弊,摧毁廓清。前局长关冕钧办路多年,于路政泄沓,市侩把持,未能毅然改革,咎实难辞,业已撤差,准从宽免议。其余不职各员司,如呈分别察看、开除、降调,以示惩儆。

  关冕钧是梁士诒手下有名的“二关”之一,地位虽不及“黑虎威风大”的叶誉虎,总是交通系的要角。所以这道“申令”,不妨看作杀鸡骇猴的手法。特别是撤了差还说“从宽免议”,隐然警告:可议之事正多,如果严格追究,株连必广。

  因此,在打摆子的梁士诒,越发寒热大作,每天召集亲信在病榻前面密议。大家的看法都差不多,袁世凯心狠手辣,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但是,如果梁士诒向袁世凯低头乞怜,则必须慎重,因为一低了头就抬不起头来,即令保得无事,以后交通系想有所作为,也就很吃力了。

  当然,看法不同的也有,像津浦铁路局长赵庆华,京汉铁路局长,“二关”中另一关的关赓麟,因为肃政史的参劾,正在平政院“受审”,忽而松,忽而紧,搞得六神无主,坐卧不安,巴不得早早澄清局面,就算低头乞怜,不过一时难堪。只是这些话说不出口而已。

  因为如此,这些人对筹安会的动态最关心。由杨度的动向,可以看出袁世凯的动向。特别是九月初一,代行立法院的参政院开会,首要的议案,就是讨论国是问题。这一个会开下来,袁世凯能不能做皇帝,便可决定。如果能做皇帝,则攀龙附凤,搭上了线,不但参案不足为虑,而且另有飞黄腾达的机会。

  参政院开会之前,已经接到了好些团体的请愿书,其中之一是“妇女请愿团”,发起人名叫安静生,是个不安分的寡妇,外号“安大浪”。当时妇女界的名流,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英雄沈佩贞,因为跟报馆打官司败诉,心情灰懒,不愿多事,使得“安大浪”脱颖而出,组织了请愿团,上书称:“敢率二万万女同胞,追随于爱国诸君子后。”附和杨度一手包打包唱的活剧。

  另有一份是军人请愿书——八月二十五日那天,云南会馆剑光辉映,将星云集,开将校联欢会的秋季大会,有人发起响应筹安会的主张,上书请愿。这原是模范团将校预先布置好的局面,所以一呼百诺,立刻搬出一张长桌子来,笔墨和请愿书都预备好了。

  但是一马当先的却不是模范团的将校,而是蔡锷——老师发表《异哉所谓国体问题》的文章,而弟子却攘臂而起,首先提笔签名,请愿变更国体,这自然使人感到迷惑,特别是杨度。

  这天杨度是应邀来“联欢”的贵宾,见此光景,便找个机会,将他拉到一边,带着既欣慰,又怅惘的神情说道:“松坡,我倒想不到是你首先赞成我的主张!”

  蔡锷笑着答道:“我什么时候反对过你?”

  “那么,我几次到棉花胡同去看你,劝你列名筹安会的发起人,你又何以坚拒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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