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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“喔,”杨度俯身向前,双目灼灼,显出极用心听的神情,“愿闻其详。”

  “辛亥革命,当然是惊天动地的伟举。清朝亲贵,经此震撼,当然会知道自己是处于怎么样的一种地位。所以这时候行虚君制,制定宪法,约束皇室,是最好的时机。爱新觉罗氏懔于王统垂绝,对于宪法所规定的条款,一定守之惟谨,不敢稍有违背。”

  听到这里,杨度将身子往后一仰,心旷神怡地举起酒杯,喝了一大口:“真正旁观者清!”

  “好个‘旁观者清’!”严复接口说道,“国事闹到如今有不可收拾的模样,清朝亲贵不是在一旁看笑话吗?”

  “旁观者清”作这样的解释,倒也很妙。杨度笑道:“隽语可喜。”

  严复的神态却很严肃,甚至可说沉重。“我在想,”他用低沉的声音说,“当时君臣之义,尚未失堕。内外百官,犹有所慑,那就不致于会有今日种种纲纪不振的情形出现。或者能够就此像英国国王那样,端拱无为,逐渐走入政党政治的正轨,亦未可知。”

  “痛快,痛快!”杨度击桌大呼,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我志已决!”

  严复愕然。“晰子,”他谨慎地问,“你是不是要有何作为?”

  “是!”杨度恢复平静,“我与愈老同感,但怕自己所见,不尽正确。如今听了愈老的话,才知道我的想法亦不算错。我预备纠集同志,创设一个会,定名筹安,欲求长治久安,首先就要研究国体。中国到底是宜于共和还是宜于君主,应当在学理上作一番探讨。这就是筹安会的宗旨。”

  严复一听这话,大为诧异,同时马上起了戒备之心,想了想问道:“晰子,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?”

  “是古德诺那篇文章的启发。”杨度紧接着说,“以客卿尚且如此关怀中国的大计,我辈岂可不闻不问。愈老,在学术界,马首是瞻。这个筹安会,要请愈老做发起人。”

  “这怎么可以?”严复矍然作色,“刚才我说的那些话,不过追忆既往,评论历史而已。”

  “殷鉴不远,及今补救,还来得及。”杨度又说,“愈老,你决不能推辞!”

  “不是我推辞,此举无益。”

  “曾文正有言:‘理愈辨则愈出’。愈老,你怎么说此举无益?”

  严复不即回答,想了一会才很慎重地回答:“国家的大改革,本不是一朝一夕可望收功的。现在国体大定,政治上的改善,居然竟找不出一条路来?当然不是。晰子,我想你总也知道,君主制所赖以维系天下的,无非人君的威严。‘小朝廷’的威严早已扫地,贸然复旧,则治丝愈棼。我的持重,大家都知道。我常说,国家革故鼎新,如果来得太骤,往往会丧元气,非数十年不能恢复。所以我对于称兵叛乱,深恶痛绝。国家大事,岂可像下棋那样?下棋一误再误,不过输了一盘棋,国事那能这样?再说,主张恢复帝制的,未见得赞成复辟。那么是奉迎旧君呢,还是另立新君?晰子,你熟读二十四史,难道不知道,天下此一争也,兵连祸结,无复宁时。你的筹安会如果出现,天下恐怕从此多事。佛家垂戒:‘慎毋造因’。我是入土不远的人,当然不肯卷入这样的政治漩涡,就是晰子,”他很恳切地说,“你英年奋发,即使急于自见,为道正多,何苦为国家造此恶因?”

  这番话义正辞严,而且论情推理,都无可驳,杨度自不免有些气馁,但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的,当然不肯就此偃旗息鼓——明知不可为,亦得鼓勇作一番冲驰。

  “愈老,你的高论,自是见道之言。不过,过于持重,近乎无为,未免有愧顾亭林的话——”

  “顾亭林?”严复问道,“什么话?”

  “‘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’,何况愈老的学养?”杨度又说,“在我看,救国要从根本着手,惟有先解决国体问题。前两年德皇威廉曾一再跟梁嵩生、袁云台说:中国非君主不治。如果再不改弦更张,一定会累及世界——”

  “我看不出中国行共和制,怎么会累及世界。”严复用讥笑的口吻又说,“我看倒是德国,挑起欧战,日本乘虚逼迫我们中国,是德国累及世界。”

  杨度被堵得只能咽唾沫,很吃力地说道:“我们只是作学理的研究。只要君主制能否规复这个问题,一有了结论,我们的责任便尽到了。至于如何实施君主制度,将来当然别有布置,水到渠成,四海晏然,那里会‘兵连祸结,无复宁时?’”

  这话说得很露骨,表示袁世凯已另有布置。严复暗暗心惊,越发不肯入圈套。

  这样,就无须再谈什么理论了。自古以来,成王称霸,不想以德服人,事情就很简单。严复有些生气,说话便不好听了。

  “果然如此,那么要做皇帝,就做皇帝。明成祖为了要表明他是嫡系,有资格继承皇位,竟连生母都可不认,这还说什么?”话已完而意觉未尽,他又补了两句:“自古觊觎大位的,惟势力是视。何尝需要找人商量,该不该称帝。”

  这个钉子,碰得杨度鼻青脸肿。但他还不肯死心,唯唯然表示受教以外,又说:“愈老,你就算捧我的场,如何?”

  服软不服硬,人之常情。严复总不能说:我不想捧你的场。考虑了好一会,觉得只要拿定了主意,则“三军可以夺帅,匹夫不可夺志”,就算它剑林刀山,亦复何惧?

  这一来口气便松动了些。“晰子,”他用平静而坚决的声音答道,“你一定要组织这个会,我加入做会员,贡一得之愚,未尝不可。既然拿学理的研究作号召,就决不能强人主张以必同。这一点,你总该明白。”

  杨度心想,照此看来,他是要到筹安会里来唱反调,你道帝制好,他偏赞成共和。这比不入会还要坏,但不便当面说破,只好采取不置可否的态度。

  “愈老,请你再考虑。改天我再来取进止。”

  “大概就是这样了!”严复见他已站起身,便也站起身送客,“你那一天来,我都是这两句话。”

  一路送到大门,看看要上汽车了,杨度又回过身来说:“最近看相算命的,都说我‘鹏程万里,扶摇直上青天。’我不是告诉过愈老,我在天津的那一副牌?这就是亨通的明证。愈老实在不必鳃鳃过虑,尽管放开手来支持我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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