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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“我希望你了解,中华民国是如何诞生的?”电话中的语气,变得沉静严肃了,“中华民国是孙逸仙博士所领导的革命党,前仆后继,牺牲了无数宝贵的生命才换取来的。袁世凯想巧取豪夺这一为仁人志士鲜血灌溉而成,奉献于全中国人民共享的革命果实。而古德诺先生你,竟成了袁世凯的第一支火中取栗的猫脚爪。你的行为,伤害了中国人民的利益。你知道吗?”

  “啊,啊!倘或如此,那是最抱歉的一件事。”

  “你也应该为你自己抱歉。虽然你是中国政府的宪法顾问,但是,你不是私人受聘,是美国政府应中国政府之请所推荐。因此,你必须受美国的约束,更不能违反美国的立国精神,及对华政策。”电话中略停一下又说,“古德诺先生,你昧于中国历史,但一定不会不记得,美国开国的史实。至于美国的对华政策,一直是以巩固中美人民的传统友谊为前提,你的论调是与这一前提不符的。你将会受到美国政府的谴责,或许你们的国会还会召你回国去解释。古德诺先生,我替你抱歉,你为你自己惹下了很大的麻烦。”

  说完,电话就挂断了,古德诺颓然倒在沙发上,像斗败的公鸡似的,头都无力抬得起来。

  ***

  古德诺嗒然若丧,杨度却正在得意,携着八大胡同的一朵名花,专车上西山,借了一处朋友的别墅,在红袖添香之下,大做文章。

  这篇文章是篇宣言,不但引申古德诺的论点,而且大捧古德诺:“美人之大政治学者古德诺博士,即言世界国体,君主实较民主为优,而中国则尤不能不用君主政体。此义非独古德诺博士言之,各国明达之士,论者已多,而古博士以共和民国而论共和政治之得失,自为深切明着。”

  接下来,外国人而关心中国的,尚且不惜大声疾呼,为中国人作忠告,而中国人反倒委心任运,不谋根本解决,岂有这个道理?因此,为了不忍“苟安默视,坐待其亡”,特为“纠集同志,组成此会”。

  这个会叫“筹安会”。筹安者,“筹一国之治安。”

  也就是刚刚写完改正,有位客人,登门拜访。这是预先约好了的,来客也将是预定的筹安会发起人之一,并且将作为杨度的副手,大名孙毓筠,官衔是约法会议议长,本来是革命志士,现在成了袁家的走狗。

  §七

  孙毓筠字少侯,安徽寿州孙状元的侄孙。这位孙状元叫孙家鼐,与山东济宁的孙状元孙毓溎原是同族。孙家鼐的曾祖从济宁逃荒到安徽,在寿州落籍,生下两个儿子,小的读书,大的贩布起家,一穷一富。二房虽穷,却出了个大魁天下的好孙子,于是穷的也变成富了。

  孙毓筠是长房的子孙,此人天生来好强,却偏有两件相形见绌。一是富而不贵,不及二房;再是娶了一位才貌双全,且极贤慧的官家小姐为妻,而他却生了一副明太祖“五岳朝天”的相貌,而且气色灰暗,像倒了一辈子霉似的。因此,自卑感极重,总想做一两件出人头地的事,可以昂起头来扬眉吐气一番。

  他的书读得不坏,但两试乡闱,名落孙山,却又急于用世,便捐了个捐班中的“极品”:三品道员,“加花样”指定分发江南。正当兴匆匆预备携眷赴江宁去候补时,偏偏老父病故,报了丁忧,在家守制。

  丧居中不读礼记读佛经,因而又有出家之想。他那位贤德娇妻自然不肯,拿出圣经贤传上的大道理,劝他振作。于是孙毓筠捐资兴学,在寿州办了一所中学、一所小学。到后来自己也去读书了,携眷东渡,由于同乡柏文蔚的介绍,加入了同盟会。

  革命领袖孙先生,因为孙毓筠大有毁家纾难的侠义志节,对他相当器重。第二年,也就是光绪三十二年十月,江西萍乡湖南醴陵、浏阳,同盟会员刘道一等,自动策划起义。消息传到东京,志士奋起,每天到同盟会本部,要求身临前敌,共襄义举。于是领导阶层派了一批会员,到长江一带去活动,联络会党,筹划继起,孙毓筠便是其中之一。

  孙毓筠原是分发江南的道员,一到江宁,租下公馆,到总督衙门递手本“禀列”。两江总督端方,因为孙家鼐是他乡试的座主,以师生之谊,推屋乌之爱,所以对孙毓筠亦另眼相看。但凡是从日本回来的,端方都有戒心,孙毓筠毕竟因事机不密被逮捕了。

  孙毓筠被捕以后,扣押在总督衙门的巡捕厅。自知一条命难保,只是闭着眼拼命去思索佛经上那些大解脱的说法,藉以自我排遣。这样到了晚上,忽然有个春风满面的中年人,悄然来访,一见面就说:“好好儿的,如何要造反?幸亏遇着怜才的端午帅,不然岂不是自作孽!”

  孙毓筠瞠目结舌,无可置答。于是那人自我介绍——提起名头,孙毓筠知道了,这姓何的福建人,也是江宁城内的红道员,闻名已久。

  “午帅有意开脱足下。不过口供要足下自己留意。千万不可提‘种族革命’四字。午帅纯粹是一片怜才之意,足下不可误会他的本心,以为同情革命党。”

  ***

  怜才是假,市恩是真。端方早就想从孙毓筠身上结纳孙家鼐——朝中分做两派,暗斗甚烈,瞿鸿禨、盛宣怀外结“勤王”有功,深得慈禧太后眷顾的岑春煊是一派;端方属于庆王奕劻和袁世凯的一派。他心里在想,当朝大老,第一个是王文韶,但衰病侵寻,奉旨赏假养病,已不过问朝政。其次,就是孙家鼐曾为帝师,却不如翁同龢那样怙权,教导皇帝倡行新政,反对太后,所以慈眷甚隆,三月间八十生日,曾蒙赐寿。如今两派相争,万一吵到御前,那时孙家鼐便有一言九鼎的力量,这时岂可不卖个大交情给他?

  于是,这天早晨便急电京城,问孙家鼐:孙毓筠是他什么人?其时的孙家鼐,已从军机处得到消息,江宁抓住一批“乱党”,其中有孙毓筠在内。他跟自己的关系,端方岂有不知之理?然则明知故问,无非暗送秋波,如果不领他这个情,端方据实陈奏,说“孙毓筠乃文渊阁大学士孙家鼐之侄孙”,就一定会受太后的诘责。“治家不严”,必得自请处分,即令不致于会有严谴,慈眷从此而衰,是不卜可知的。

  为此,就必得救此侄孙。“中朝大老老于事”,孙家鼐当然不肯率直请命,覆电除了表明孙毓筠的身分以外,接着便说。“此子生性顽劣,忝列麾下,务请严加管束。”端方接得这个电报,已知孙家鼐心照不宣,便一面托何道员去关照,一面叮嘱一名艳姬,暗通款曲。

  端方的这名艳姬,是秦淮河上的红姑娘,芳名江锦云,却是孙毓筠的旧相好。

  外省的官场,不如京中那样严格。捐班候补的官儿,听鼓辕门,整日无事,有钱的便日夜流连在钓鱼巷,孙毓筠即是“曲”中的阔客。结识了江锦云,惊为天人,日伺妆台,无微不至,姐儿虽然爱俏,无奈敌不过鸨儿爱钞,终于有了嫁娶之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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