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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温雪是袁寒云替她起的别号——她在清吟小班的花名叫做“雪莉清”,为了跟他自己的那“寒云”二字相对,所以起名“温雪”;而温雪竟不温,却是袁寒云所想不到的。

  “你也太难了!”他不高兴地说,“有话好说,何必如此!”

  薛丽清听得这话,霍地坐了起来。“教我说什么?”她气鼓鼓地说,“简直跟在监狱里一样,进来了一年,没有出过三海一步。早知如此,我还是做我的‘胡同先生’好!”

  “你怎么有此想法?”袁寒云诧异,“三海如此之大,还不够你流连的?”

  “谢谢侬一家门!”薛丽清报以苏白,“我情愿逛逛东安市场。”

  “那也容易,你先起来,好歹敷衍了今天的礼节,回头我带你去逛颐和园。”

  虽不能逛东安市场,能有一个新地方走走也好,薛丽清便嘟着嘴下床。袁寒云伺候在妆台旁边,替她调脂弄粉,费了个把钟头才完,然后更衣——照例不得着红裙,薛丽清要穿白裙紫袄。袁寒云则坚持要她穿一件绿缎绣竹子的夹袄,下穿黑裙。薛丽清嫌颜色太重,不免又拌了几句嘴,但到底拗不过袁寒云,换好了衣服坐在那里,炮台烟一支接一支地抽,一言不发。

  听差来催驾了,却又带来一句话:“大爷吩咐,没有见过大总统,名分还没有定的各位姨奶奶,不必行礼。”

  牺牲了一场好睡,又忙了半天去修饰,结果落得这么一句话,薛丽清心里冒火,捞起一样东西就往窗子上摔。袁寒云听得“哗啦”一声暴响,赶进来一看,他最心爱的那只雨过天青色的汝窑花瓶,已成了碎片。

  “这,这,真正岂有此理!”袁寒云拾起花瓶底,气急败坏地直到薛丽清面前,“你什么不好摔,偏偏摔这个!”

  薛丽清丝毫不让:“你心疼是不是?我还要摔,你疼什么,我就摔什么!跟你作对作定了。”

  袁寒云愣了一会,反倒笑了:“你爱摔就摔。喏,还有这个。”他拿起一具粉定窑的笔洗,送到她手里。

  薛丽清自然不会再摔,只觉得又好笑、又好气:“跟了你这么一个书呆子!真正前世一劫!”说完,放下笔洗,管自己回卧室去卸妆再睡。

  睡到近午方又起身。袁寒云对一早那场口角,早已丢在九霄云外,兴匆匆地亲自指挥厨子仆役,打点食物,准备舟车,只待所邀的嘉宾一到,便即动身。

  所邀的嘉宾,是京城里的三位大名士。第一个是湖北的樊樊山,他的父亲是个总兵,名叫樊燮,在湖南做官。正好左宗棠在骆秉章幕府,权倾一时,有一次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“左师爷”,竟挨了一个嘴巴,这还不算,左宗棠以骆秉章的名义出奏,弹劾樊燮“目不识丁”,竟致落职。

  左宗棠不过是个举人,竟把二品大员的总兵,作贱成这个样子。樊燮回到家里跟他儿子说:“你如果不能中举,成进士,就不是我的儿子!”

  樊樊山果然不负老父期望,光绪三年丁丑正科成进士,点了庶吉士,三年散馆,以名翰林作州县,信笔挥洒的判牍,便是一篇极其工整的骈文,科名才气,两俱不凡,所以颇得上官的看重。尤其是张之洞,对他更为赏识,武昌幕府中有名的“云门星海”,云门就是樊樊山,星海则是梁鼎芬。以后梁鼎芬与张之洞交谊不终,樊樊山则始终受张的提携,官做到江宁藩司。宣统元年,两江总督端方调任,江苏巡抚陈启泰恰好病故,所以樊樊山曾一度护理过“督篆”,但为时甚暂,大家仍称他“樊方伯”。在遗老中,藩司的官不算大,但樊樊山的诗名极大,所以无形中成为当时名士的领袖,一向是袁二公子座中居首席的上宾。

  第二位也是个大名士,湖南龙阳的易实甫,曾为王湘绮称作“仙童”。十七岁就中了举人,但会试却不得意,捐了个道员,一直在两广做官。易实甫诗才如海,敏捷无比,长于七律,对仗之工,如七宝楼台,眩人耳目,但也有人说他刻画过甚,伤于雕斲,不免入于魔道——光绪二十一年冬天,易实甫母丧服满,由于江督刘坤一的保荐,慈禧太后传旨召见,提到前一年的中日之战,凄然下泪。因而易实甫的纪恩诗,便有“民掷脂膏二万万,天含泪珠一双双”的句子,尽管有人以为这样的诗,浅吟无味,不作亦可,而他自以为“二万万”对“一双双”是天地间的有一无二绝对。

  第三位是个贵公子,名叫罗惇晟,字瘿公。他有个哥哥叫罗惇衍,做过户部尚书。罗瘿公诗文俱佳,丰神萧散,颇有魏晋人的风味,跟袁寒云是谈戏的朋友。在这三位经常往还的嘉宾中,薛丽清也只有跟他比较谈得来。

  ***

  在昆明湖上慈禧太后御用的画舫中,宾主自然不会谈国家大事,更不会谈民生疾苦,谈的自是赏心乐事。但趣味不同,他们的话,十句之中,薛丽清只能听懂一两句,当然更插不进嘴去,除了尽女人的职务,照料茶烟饮食以外,便只有枯坐在袁寒云身边。

  “一人向隅,满座不欢。”罗瘿公很体贴,“我们也聊些丽清爱听的事。”

  “谢谢罗大人!”薛丽清笑着问道,“听说罗大人在捧梅兰芳的一个学生,几时带来我们看看,好不好?”

  “错了!”袁寒云说,“瘿公是为了捧程艳秋,才让他拜梅兰芳的。”

  “罗大人的眼界高,这个程艳秋,一定很出色。”薛丽清问道,“是唱得好呢,还是长得好?”

  “唱得好,长得也好,出身更好!”又是袁寒云代答。

  “寒云一提,我倒要请教了!瘿公,”易实甫问道,“听说程艳秋出于相国门第,自高身价,不免过甚吧?”

  “确非虚语——”罗瘿公接下来便谈程艳秋的身世。

  程艳秋确是宰相之后。他是满洲旗人,转属于正白旗,姓索绰络氏。道光初年,这一族出过一位大学士,叫英和,字煦斋。程艳秋就是他的五世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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