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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“艾公,家主不幸被冤,上有国法,下有诸公照拂,谅可无事,只是此去长路迢迢,道路逆旅之中,少不得有所花费。特为筹措了这些金子,请艾公代为收存,家主如有必须的用途,就请在这里面动支。千万拜托,心感不尽。”说完,卫媪深深一拜,又把金子朝艾全面前推了一下。

  这措词极妙,明明是行贿,例说是请代“收存”,艾全心想:“真看不出来,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媪,竟是这等知门识窍!”再偷眼去觑那块金子,约莫值个五、六万钱,也是中人之家一半的财产了。出手如此,虽不算丰腴,却也不算薄礼,倘或没有曹椽的叮嘱,倒也不妨收下。

  他这沉吟未答,卫媪只当他嫌少,于是便又解释,说仓公手段虽高,名气虽大,但行医一向以济世救人为宗旨,从不肯向病家多要钱,遇着那贫病交迫的,甚至还赔上药本,所以至今清贫如昔。

  这话说得就嫌多余了,艾全微笑着摇一摇头,是表示不信,也是表示她的话说得文不对题,那意思暧昧得很,但他这样不肯收受,卫媪可有些着急了。

  “艾公,实不相瞒,我也是狱吏世家。看在一脉同源的分上,请艾公委屈些吧!”

  这话说得更坏,艾全憬然有悟,怪不得她这样沉着懂规矩,原来本是内行。这使得艾全起了戒心,怕的其中有何花样,金子虽好,有些烫手,暂且不碰的为妙。再看卫媪的神情,似有责人不懂交情的模样,艾全也有反感。这样,一反刚才活络的心思,他把主张拿定了。

  “阿媪!多承抬爱,无奈上面有话,这趟到阳虚来办案,行迹一定要检点,不可让人说闲话。这块金子,请你趁早收起。解送人犯,一切盘缠花费,都由上面拨付,用不着犯人自己花钱。来、来、来!快收好了,落入旁人眼中,这私相授受,彼此不便!”

  话风紧得这个样子,卫媪倒有些生气了。明明嫌少,不妨实说,何苦讲这些漂亮话,是要骗谁?不收就不收,另外想办法在杨宽那里打点好了。属吏纵能分润,一定有限,肥肉不吃啃骨头,那时看你懊悔不懊悔?

  这样想着,卫媪慢慢收起了金子,却不把心里的打算,现诸颜色,只怏怏然地表示万分无奈。

  艾全也是个极狠的人,心中不悦,表面反而格外殷勤,“来吧!来吧!跟我去看看仓公。”他一叠连声地说,并且还替卫媪代为分劳,提着那一卷寝具。

  天色已经全黑,无月无灯,甬道又崎岖不平,艾全是走熟了的,卫媪却是高一脚,低一脚,几次蹉跌,弄得灰头上脸,十分狼狈。

  进了后院,但见土墙上明晃晃的火把,照得淳于意身上穿的赭色国衣,格外显眼。卫媪一看,顿时浮起无数遥远而零乱,不知是亲切还是陌生的记忆。站住脚,怔怔地竟忘了开口。

  这行馆的后院和堆置柴薪的空屋十分荒凉,但无论如何要比高墙夹弄,铁窗土室,阴暗潮湿。仿佛随时可以提出鬼来的监狱要好得多。只是那赭色的囚衣,像块烙铁,烫痛了卫媪的心,深锁了五六十年的印象,一旦揭开,依然如新,耳中铁索啷珰,皮鞭抽打,以及夜深人静时,隐隐传来的呼爹喊娘的凌厉声响,一时杂然并至,忘却身在何处。

  “卫媪!”

  这一声喊,才把她从惊心的回忆中唤醒。她发觉自己心跳气喘,满头是汗。定一定神,又有新的感触,在她懂人事以后,恨极了监狱那个地方,平时连想都不愿去想,哪知头白以后,又会有这样的遭遇!天道难知,人事无凭,一个人到底要怎样,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?

  这样想着,她整个儿泄了气,自己觉得软弱得厉害,蹒跚地拖着脚步,到了门口,放下竹筐,扶着苔藓斑驳的土墙,不住喘气。

  门是开着,但守法的淳于意,不肯跨过门限,他怔怔地望着卫媪,心中惊疑无限。她平时从不是这个样子的,莫非又出了什么乱子?缇萦怎么了?他急于要弄明白,只是看到卫媪如此,不忍催问,只好焦急地搓着手,等她缓过气来,自己开口。

  倚坐廊下在监视的狱吏,艾全倒还好,吴义却不耐烦了,“嗨!”他大声催促,“你们有话快说!这么耗着,是什么意思?”

  这一催,卫媪不得不强打精神,挺起腰来,先回头答应一声:“是!”再转脸看着淳于意,只问得一句毫无用处的话:“主人在这里还好么?”

  “嗯。”淳于意点一点头,随即问道:“缇萦呢!在家干些什么?”

  缇萦不在家。从惊痛昏厥,为她父亲救醒以后,一直只是哀哀痛哭,好不容易劝慰开导,淳于意才得脱身投案。那时还不知他到底得何罪名?杨宽如何处置?所以卫媪立即把她送到侯府,去托琴子打听消息。

  这话不便当着狱吏细说,而且也知道淳于意所希望听到的话是什么,所以她这样回答:“阿萦也只是不放心你。本来要跟着我来的,只怕见了面惹你伤感,我把她留着看家。”

  “就她一个人在家么?”淳于意显得很不放心地。

  “怎会是她一个人?左邻右舍,川流不息地来探望。家里热闹得很呢!”

  淳于意点点头,又问:“邻居们怎么说?”

  “都说你的为人,不该得什么横祸。要我传话,劝你宽心。”

  她说的是实话。邻居的空言慰藉,虽无补实际。淳于意可以想象得到,他们并不以他的身被缧绁而减少了对他的尊敬,这可见得一个人做人要方正。祸福在天,善恶在自己。这片刻间,他溯思生平,从做齐国的太仓令开始,一直想到昨夜不肯私逃,今天在家待捕,俯仰无愧,无一事不可质诸天地鬼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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