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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态度语气,都叫人失望。唐安和宋邑瞠目相对,不发一语。

  做主人的黄长卿,却不似宋建那样悲观,“建公,话不是这么说。你先把太傅的态度,告诉他们两位。”

  “太傅对仓公,确是有些成见。”宋建微微皱着眉说,“倘或事先有我解释,情形自然会好得多。现在所为难者,既已上奏,就太傅也无能为力。他总不能出尔反尔,另上一奏,说以前的奏劾,不尽不实,是不是呢?”

  “当然。”后安和宋邑,异口同声地回答。

  “因为太傅表示,如何处置,权在朝廷,不过他也不当己甚。那就全要看仓公自己的造化了。”

  “这,这是怎么说?”

  宋邑方在嗫嚅着,唐安却已喜形于色,捧着一爵酒,离席而起,跪向宋建面前,置酒下拜:“就如此,便已深感大德,非言可喻,敬借主人的旨酒,祝公长寿!”

  说罢,饮干了酒,将酒爵向前一倾,内中涓清无余,这是所谓“举白”,为敬酒最恭敬的礼节。宋建虽为贵人,并不倔傲,所以唐安替他斟酒时,也避席伏身,尽礼答报。

  转过身来,唐安又为主人行酒,其次再到宋邑。一巡酒毕,回到席上,他重拾话题,向宋建提出请求:“阳虚侯亦如建公,爱护家师,允承等朝廷诏书到了,若有任何处置,一力担当。但断狱免罪,总得有个依据,那时如果行文到齐国来查询案情,还求建公从中斡旋。”

  “这何消说得?我自然会托太傅,轻描淡写,含糊答复,好让阳虚侯替令师开脱。”

  他们这一番回答,宋邑听在耳中,才知道自己问得多余。宋建说“帮不上忙”其实帮的忙还真不小。

  因此,为了表达敬意,宋邑也离席自宋建开始,行了一巡酒。

  正事算是谈完了,大家都还要听听京城的新闻。宋建本来健谈,在长安半年的勾留,见闻亦复不少,随便扯上一个话题,就滔滔不绝了。但不管是豪门秘辛,或者里巷琐闻,谈来谈去,总是归结到颂扬圣德。有些是煌煌诏令,颁行天下,无不知道的,譬如大赦,减税之类;有些却是皇帝的“家务”,只有天子脚下的人,才能略得传闻,譬如惠帝后宫,曾经为吕太后娘家子弟所秽乱的许多美人,当今皇帝都把他们放出宫来,叫亲属领了回去另行婚嫁。

  “这也是去年的事。”宋建不胜赞叹地,“光是去年一年,皇帝的许多德政,就叫人终生感戴不尽。”

  “是啊!”宋邑接着他的话说,“去年取消‘关传’,普天下自由往来,真是亘古未有的盛事。两度往来阳虚,说走就走,痛快极了。倘照从前,出境过关,先要领‘关传’,手继繁琐,一两个月不得到手。若有什么急要之事,就给耽误完了。”

  “皇帝务便民,只是官吏奉诏不谨,有些是玩忽功令,有些是私心自用。此为国之大患!”

  对于黄长卿的感慨,宋邑完全同意,他的心最热,想法比较单纯,所以不解地问道:“这些奉诏不谨的情形,难道皇帝就不知道吗?”

  “英明天子,怎会不知道?”于是黄长卿朗朗念着去年所颁的一通诏书:“‘吾诏书数下,岁劝民种树,而功未兴,是奉吾诏不勤,面劝民不明也。’”

  “既如此,官吏又何敢疏忽?”

  “或者是皇帝仁慈,总希望官吏自己醒悟,不肯轻加刑诛的缘故。”

  举座都以宋建见解为然,反倒是他本人,又有异议。他说他在长安,曾与许多学者往来,对于治国安天下的道理,颇有不同的看法。如今的潮流是好黄老之术,主张无为而治,以免扰民,安处深宫的窦皇后,就是坚信这个主张的。但也有些学者,认为开国之初,正在大乱之后,而且人民苦于秦法繁苛,所以留侯张良、曲逆侯陈场他们提倡黄老之术,清净无为,与民休息,自然不错。只是数十年下来,天下太平,就应该更有一番积极的作为,而根本上的作法,是要读诗书,兴礼乐,复兴先王之道,就像贾谊《陈政事疏》中所说的那样。

  “唉!”黄长卿突然把宋建正讲得起劲的话头拦住了:“这已死的贾生,不提也罢!”

  宋邑不明白黄长卿对名重一时的贾生,何以这样提起名字都讨厌?唐安却是了解的。二十几岁便为皇帝征聘为博士,因为年经太轻,被称为“贾生”的洛阳贾谊,曾向皇帝进言,力主裁抑藩国的势力,特别是对像齐国这种有七十余城的大藩,更要削其封地。他的办法是推恩分封诸王子。总有一天齐国会化整为零,由大变小。所以身为齐国贵戚的黄长卿,对于贾谊会这样深恶痛绝。

  宋建虽也是齐王的内亲,但为人十分豁达,所以他的想法与黄长卿不一样。这时只觉得被人打断了兴致,脸上讪讪地有些不对劲。唐安见机,便即大声说道:“讲黄老之术也好,兴先王之道也好,总之,皇帝一再下诏,奖励孝梯,特重农桑,这是人生的大本,奉诏力行,决无差错。”

  亏得他这样一调停,席间的气氛,才又恢复融洽热闹。酒到半酣,宋建拔剑起舞。然后黄长卿也唤出几名浓妆艳抹的家妓,以更番的清歌妙舞,劝客进酒,直到薄暮方罢,除却量大如海的宋建以外,都已颇有醉意了。

  席散客辞,唐安和宋邑拜辞了主人,又特地向宋建郑重致谢。已经出门,将要上车,突然听得宋建在后追了喊道:“两公留步,两公留步!”

  唐安和宋邑都站住了脚,静听他有何话说。

  “我想起有个消息,或者于令师大有关系。”宋建看了看左右,低声又说:“我在长安,曾听说皇帝要召阳虚侯入朝。大概就在最近,可下诏令。”

  这一说把他们俩的酒都吓醒了,如果阳虚侯人在长安,而朝廷恰好在这时侯下诏治老师的罪,侯府的官员不明究竟,奉诏行事,那就除非天子特赦,再也无法可救老师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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