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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十一月十四日,翁同龢偕张荫桓赴德使馆与海靖会议,至上灯后始散,所获结果是:

  一、登岸德军回舰,军舰退出胶澳。

  二、不赔兵费。

  三、应负责任的地方官,由中国自行处罚,或革、或降、或调。

  四、“别指一岛”事,德使须请示后再复。

  五、所议结果,德使电报国内三日内正式照会。

  依照十一月初十所议定的六条,最后一条两国照会同意,教案即算结束。交涉至此可说已经成功了。

  哪知第二天平地起波澜,李鸿章肆无忌惮的行径,真堪发指。翁同龢十一月十五日记:

  见起四刻,论德事,恭邸语多也,几不支,退已巳初。到馆憩,腰痛头昏,径归。潇洒以为无事。樵野书来,云今日俄巴使到署,李相竟托代索胶澳,彼即应允发电,廖欲尼之,而许助李说直情径行,且曰此事非一二人所能口舌争也。事在垂成,横生枝节,可叹,可叹。

  夜草奏稿,拟后日上,盖不可不办耳。

  原来这天总署之会,翁同龢未到,张荫桓亦未到,廖是廖寿恒、许是许应骙。许助李说此事非一二人口舌所能了,即指翁与张的交涉而言,其语不啻自李口中所出。但事实上已由二人口舌了结此事,如翁与张在座,立即可以声明,李鸿章的意见,只能代表他个人,当可及时阻止俄国的干预。所以张荫桓明知这天关系重大,而无故不到总署,亦是不可原谅的过失。

  接到张荫桓的信后,翁同龢有一复函,见《尺牍墨迹》:

  今日之会,阁下奈何不与?恐败乃公事矣!然有一法,明早偕阁下往彼馆,以此微讽之,何如?明亦当以此告同列也。适风眩,极烦懑。不一、不一。

  所谓“以此微讽”,乃是告海靖如不早了,俄将干预,或者反有催逼的作用。这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,事实上已“败乃公事矣”!翁同龢十一月十六日记:

  早入,与恭邸谈昨事,亦甚诧。见起四刻,论昨事,上曰遣奕劻即往告李鸿章,速寻巴使,云缓数日俟续电,勿遽动。天语决断,非臣工所及。退与庆王言之,王毅然任之,有明发,有廷寄,辰正一刻散。到馆卧片刻,起访樵野,令梁震东到德馆探问,并告余等将往。少顷回云今日海使无暇,计后半日当有回电,伊无添索请放心,本国回电伊不能料也。

  樵发许电详告原委,今转电杨使咨外部,中国不欲俄为华与德失欢,若议不成再电告,此时勿调船云云,我二人名发之。樵又拟旨,谓已派某二人与海商办,此后如非该大臣之电,国家不承认云云。恐太讦直,明日酌之。

  如上所记,可知光绪、恭王、庆王,皆不以李鸿章的举动为然,而遣奕劻传旨,又可见此事之严重。据海靖所答,则李鸿章请俄代索胶澳一事,尚无所知,此时欲言补救,则唯有照张荫桓的办法,明旨责成翁同龢、张荫桓专办对德交涉,杜绝李鸿章的擅自干预,可惜“此件未用”。其原因见于《尺牍墨迹》中,十一月十七日见起后致张荫桓函:

  昨拟件,邸不欲,云:“且慢、且慢!”照会稿已递,谕再写一份,约康民书之,仍须在尊斋钞折也。仪公复庆邸信,录呈。今日晚刻,必赴彼馆,候示及。

  “邸”指恭王,为了顾全李鸿章的面子,不用此旨,遂成大错。至于李鸿章复庆王的信,即谈往晤俄使之事。李鸿章在信上这么说:

  告以我国正与海使议结教案,并胶澳退兵之事,倘该国允结教案而不允退兵,再烦俄廷帮助力劝。渠谓以友谊而论,俄国固不能漠视,以大局而论,俄尤不容其久踞,姑少缓再说,再电报其外部酌办。该使颇以英水师提督来胶为疑,谓若英德一气勾结,此事将不易了。

  很显然,李鸿章根本不曾极力阻止,反带来了日后俄国大举干预的伏笔。自此以后,德国的态度也变了。翁同龢日记:

  十七日 约樵野诣德馆,未刻樵来,互德致梁震东书云电未回,可勿往,意颇疑之。樵去,晚间信来,云得阆西电,英提督驻胶,有窥伺大连之意,若又起一波,竟无法办矣。

  十八日 论胶事,上述慈谕看照会稿甚屈,以责诸臣不能整饬,坐致此侮。臣愧悔无地,因陈各国,合谋图我,德今日所允,后日即翻,此非口舌所能了也,词多愤激,同列讶之,余实不敢不倾吐也。散时尚早,小憩出城,赴总署发罗使电,南洋电。英德勾通情状已露,窦使照会,云德有利益英当均沾,特未揭破胶口耳。遣人告海靖余等即往,伊推却云有要事不能候,然则变卦显然已。

  十九日 见起四刻,辰正散。张君与余同办一事,而忽合忽离,每至彼馆则偃卧谈笑,余所不喻也。未正赴总署,荫道午到,晤于署。

  上记中的人名,梁震东为梁诚,留美幼童第一期出身,与留德学生荫昌(字午楼)皆以道员身份,奉派随同办理对德交涉,阆西为裕庚,驻法公使,其女即所谓“德菱公主”。罗则罗丰禄,驻英兼驻意、比公使。

  此三日中的变化,皆由李鸿章为虎作伥而起,俄国舰队驶赴旅顺,英国当然会有情报,但俄国勾结李鸿章的内幕,犹未显露,则俄舰西来的真正意向,尚不明了,“英提督驻胶”,自是勒兵观变之意。至谓“有窥伺大连之意”,未必尽然。英国的利益在长江下游,在中国北方占一港口,毫无用处。而且胶州在山东南部,海域属于黄海,大连则在渤海湾,与山东北部的烟台相对,断无在胶州可以指挥海军进占大连之理。

  裕庚在巴黎所获得的英国方面的情报,显然并不正确。翁同龢昧于外势,亦缺乏军事知识,所以无法研判清报的可靠性,误以为“英谋大连湾”为“英德勾通情状已露”,却下知道他预备“别指一岛与德”,如是舟山,即不能为英国所接受,势必以利益均沾为名,在北方制造事端,以便介入中、德、俄之间的谈判。

  同时,俄德之间的关系,已有了变化。俄国先是利用德国作前驱,为其制造依据条约“援助”中国而进兵的借口,所以德皇对俄国外交部出尔反尔的声明,斥之为无耻。其后探知俄国的真正意向在旅大,而不是与德国争胶澳,对俄国的态度,自然改变了,但犹未至彼此合作“分赃”的程度。促成德俄合而谋我者,是李鸿章。

  此话怎讲?须知许景澄从德国发来的情报,是非常正确的。德皇此时有扩张海军案将向国会提出,因而公开表示,德国须在东方获一海军根据地,但不一定是胶州,亦不一定须用武。所以德国此时的对华政策,颇为稳健,先解决曹州教案,但留下伏笔,即占一港口的问题,另行谈判。

  解决曹州教案,授权海靖办理,只看翁同龢去谈“六条”,海靖往往先坚持,后让步,或“竟不驳”,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来,他握有收发由心的充分权力。十一月十六日,梁诚奉命至德使馆催问同意照会,复命时说:“今日海使无暇,计后半日当有回电,伊无添索请放心,本国回电伊不能料也。”所谓“伊无添索”,说得再明白不过,此一交涉,除了“别指一岛”之外,其余他都是可以做主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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