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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最倒霉的自然是张佩纶。或谓:如你所说,李鸿章既有培植张佩纶为继承人之意,且又知孙毓汶对清流有借刀杀人之心,则又何能坐视张佩纶身蹈险地而不预为之计?我的回答是:张佩纶既到福建,方知身蹈险地。或者更明确地说,在观音桥之战,亦即是年闰五月初一之前,马尾根本就不是险地,而张佩纶奉旨“会办福建海疆事宜”,根本就不是去指挥作战的。

  原来李鸿章其时对和局已有把握。张佩纶之所以被派到福建,真正的目的是接收沈葆桢所创办的“船政”,加以切实整顿,进而控制南洋的全部兵舰,与北洋构成整个系统,完全置于李鸿章的控制之下。这一南北洋军事指挥权的统一,由张佩纶帮助李鸿章完成,然后由李鸿章转移给张佩纶,张即成为李的衣钵传人。这一套设计,与当初曾国藩助李鸿章建立淮军,俾以淮代湘,乃得急流勇退,身名俱泰的做法,完全相同。

  我这个说法绝对是有根据的。研究近代史者,对中法之战中的观音桥一役之影响,每多忽略,殊不知此役为整个局势变化的关键。兹引郭廷以所编《近代中国史事日志》数条,因果自见:

  光绪十年四月十二日(农历,下同),李鸿章与(法水师总兵)福禄诺会谈,议定中法简明条约五款:一、法国保全助护中国南界毗连北圻,不受侵犯。二、中国将驻北圻防营,即行调回边界,并于法、越所有已定与未定各条约,概置不问。三、法国不向中国索偿战费,中国允许法国在毗连北圻边界通商,日后另定商约规则。四、法允与越议改条约之内不插入伤碍中国体面字样,并将以前与越南所立各约,尽行销废。五、中法另派全权大臣于三个月内悉照以上所定各节会议详细条款(明日李函告总署)。

  四月十四日,命通政使吴大澂会办北洋事宜;内阁学士陈宝琛会办南洋事宜;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会办福建海疆事宜。(作者按:张佩纶此时早已署左副都御史,为“卿贰”的身份。)

  法政府授福禄诺以签约全权。

  四月十五日,总署进呈李鸿章与福禄诺所议简约,得旨允行。

  如上可知,李福简约已为两国政府所同意,和议实际上已成立。是故张佩纶的“会办福建海疆事宜”,绝不是让他去指挥作战,而是和议成立后,如何整顿“福建海疆事宜”,其事甚明。至于反对谈和的舆论,在李鸿章看皆是浮议,好在有三个月的时间,只要慷慨陈词的热潮一过,最后终能订立正式条约。当然,醇王主战,左宗棠复入军机,并管理神机营,对李鸿章媾和的努力构成障碍,但只要法国方面坚持简约,不生变化,他是有办法应付醇王与左宗棠的。因此,好整以暇地做了一次“巡边”。据郭廷以《日志》:

  五月二十九日 李鸿章偕张之洞、吴大澂、张佩纶出洋巡阅旅顺、登州、威海卫一带。

  此行历时凡五日,随行人员中尚有原为左宗棠办粮台而中道决裂的袁保龄。至闰五月初四,“二张”自烟台南下至沪,一赴广东、一赴福建,分别上任。不意广西边疆的战事起了变化,是即观音桥一役。据《日志》:

  闰五月初一,法将杜森尼率军强行前进,限三日交出谅山。驻守观音桥之提督王德榜、万重暄等却之,法军死伤近百人,华军死伤共三百余人。

  闰五月初二,王德榜、方友升、万重暄再败法军于观音桥,法军死十一人,伤三十五人。

  闰五月初四,以法使将到天津,命锡珍、廖寿恒、陈宝琛、吴大瀓会同李鸿章预为筹商开议(时尚不知观音桥事件)。

  法外部照会曾纪泽,法军依约往收谅山,被华军攻击,中国应负衅责。

  法以孤拔总统东方舰队,利士比副之。

  闰五月初七,总署覆谢满禄,天津简约于界务商务均未议定,亦未议有华军应撤日期,法军巡边应待详约定后。今法兵率往攻打,衅咎由法负。

  以法军攻扑观音桥,我军接仗获胜,传旨嘉奖,并命岑毓英、潘鼎新合力进兵,规复北宁。

  命鲍超统兵自川赴滇,为岑毓英后继之师。

  闰五月初八,法水师副提督利士比代表日格密晤李鸿章,对观音桥事件要求惩官赔款。李不允。

  闰五月初九,命李鸿章力筹天津山海关一带防务。

  闰五月十日,严谕李鸿章力筹北洋防务,如狃于和议,敷衍疏懈,定当惩办。

  闰五月十一日,李凤苞晤法总理兼外长茹斐礼,茹允暂不派兵船北扰。会办福建海防张佩纶到福州。

  闰五月十二日,法总理茹斐理(礼)照会李凤苞,谓中国显背简约,须另议赔补,俟中国告明是否仍照约撤兵,巴德诺方能北上。

  奕劻与醇亲王商法事,力主保全和局(醇王怫然而起)。

  闰五月十三日,法水师提督孤拔自香港到上海(寻赴福建)。

  如上可知,情势的演变,出于意外。对李鸿章来说,种种不利的因素,偏偏都会凑在一起。王德榜是左宗棠麾下的大将,观音桥打了一个胜仗,增强了左宗棠发言的地位。左、李之有歧见,由来已非一日,清议大致右左而左李,关于陆防、海防之争,李鸿章好不容易争得上风,左宗棠不服气已久,如今抓住这个题目,岂有不大做文章之理。

  其次恭去醇来,为的是朝廷及清议嫌恭王太软弱。醇王所标榜的就是“大张天威”,此时当然主张“乘胜追击”,此所以有闰五月十二与奕劻的冲突。虽然后来仍由醇王主持和局,但在彼时,眼中只有一个神机营的醇王,对于军务确是懵懂无知。相传醇王曾拟亲领师干赴西南,与法军作战。人人皆知神机营一无用处,苦于不能说实话。先恭慎公乃婉转进言,道是:“西南多瘴疠,北人南征,水土不服;倘因此失机,岂不大损殿下神威?”醇王心悟而止。恭、醇两王对先恭慎公皆颇敬礼,即以其能力持大体,勿为媕婀取容之态之故。

  李鸿章处境最难,必须两面作战,即一方面要应付醇王、左宗棠及清议,一方面又须承受来自法国的压力。为了保全和局,暗中不能不对法国让步,而为了应付主战派,调子也不能定得太低。此时李鸿章所寄望为助者,主要的是两个人:一是新入总署的奕劻,能为和议说话;一是马江的张佩纶,期望能对法国让步,甚至必要时吃个败仗,只要和局不致决裂,张佩纶所牺牲者,可以徐图弥补。

  兹引张佩纶致李鸿藻两函,以明真相:

  抵闽三日,略得大凡。炮台苦卑,船局苦敝,枪炮苦杂,子药苦少,而十羊九牧,朝令暮更,尤其积弊。就福建论,既有将军会办矣,就台湾论,又有省三督办矣,鄙人来此,岂非赘疣?

  初意将船政、台事及各处防务查明复奏,静听朝命,召回,中途乞病;不召,设辞乞病,所见颇决。及抵上海,闻和局已败,法衅复开,闽海不知何时撤防,复志遂初,正无把握,深悔都门投劾之不决也。

  法初以埃及之事诱我言和,以折英焰;今复挑衅责言,意在多获利益。但合肥必大为言路攻诋,格靖从而和之,必受奇窘。然朝局纷纷,至枢译二十人发言盈廷,政出多门,殆不可战,战则必败也。以此深忧过计,恐酿成大患,又不仅一人之出处进退矣。闽军殆不能战,厦门尤不能守;然闽止一隅耳,胜负得失,犹第二义也。

  此函作于闰五月十三,观“及抵上海,闻和局已败,法衅复开”,可知李鸿章原以为和局必成,以故逍遥海上。曹孟德横槊赋诗,意气风发,岂意有赤壁之败?千古真可同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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