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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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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天龄籍隶福建长乐,先为长书房师傅,授近支亲贵子弟读。恭王长子载澂,聪明绝顶而顽劣特甚,每效林的福建京腔以为戏侮。穆宗就傅,载澂伴读,林天龄亦转为弘德殿行走。徐一士《彝斋漫笔》记其事云: 林于同治甲戌三月以弘德殿行走左庶子被命督苏学。先是,林氏奏陈罢土木等十事,颇忤旨。会太后召见师傅,问皇帝课业。林奏对及贝勒载澂引诱事,亦为恭王奕訢所不喜,因有外简之事。据闻奕訢初拟出为九江道(江西广饶九南道),李鸿藻以师傅兼枢臣,力争之。并谓非体制所宜,以翰詹官至庶子。即以京堂论,例不外简道府(曾得记名道府者撤销记名)。且正值弘德殿,地位尤异庶僚也。奕訢谓九江道兼关务,缺分颇优。林氏儒臣清苦有年,得此可资调剂。李曰:“纵必外放,学政尚可说,道员实太不宜。”九江道之议遂罢。未几江苏学政马恩溥因病出缺,乃以林继任(时李以会试副考官在闱中,不获与闻)。夏之外简,观翁氏所记,其中曾亦有隐情耳。 按:此当为同治十三年甲戌三四月间事。是年会试,李鸿藻为会试四总裁之一。林天龄之入弘德殿,乃因翁同龢于同治十一年丁忧回籍守制之故,在事约两年余。翁同龢于同治十三年七月服阕进京,弘德殿已别是一番气象。王庆祺以进春方为穆宗所昵;载澂从而导之微行,为恭王所知,幽载澂于府邸,乃由小太监导帝冶游。说起来“同治嫖院”,实在可怜,不能与宋徽宗比,也不能与常人比,因为外城八大胡同、内城口袋底等处,豪客泰半属内务府司官。此辈内廷行走,皆识御容,穆宗不能不避,因而寻芳竟与贩夫走卒伍,为崇文门外最不堪闻问之处。“天子出天花”者,以此。 至于夏同善之外放,其情较林天龄尤为难堪。林犹有李鸿藻为之仗义执言,夏则只凭慈禧太后一句话,便即逐出内廷。故事:一简外官,即不得入乾清门。此即“内廷”与“外廷”的分界。因此,夏同善至毓庆宫书房向八龄的德宗辞行时,犹须先请懿旨,一跪即退。而德宗对夏眷恋亦殊甚,皆见翁同龢日记。夏同善自十一月十八日被任命后,十二月十八日即首途出都,竟不能在京度岁。翁同龢是年是日记: 夜送子松,挥泪而别,世有真挚识大体如此君者乎? 短短两行,实隐藏多少情事,多少感慨,度必有见嫉于中官、内府,不容其长安一日居者! 光绪六年庚辰七月二十四日,夏同善殁于任,照侍郎例赐恤。夏平生居官清勤直谅,而事母至孝,驭下甚宽,待亲友极厚。清末有部笔记,多载朝士行谊,而以劝善为主,名为《池上草堂笔记》,卷九记: 夏子松少宰,名同善,丙辰翰林,仁和人。立朝有风概。性纯笃,推诚示人,周人之急,惟恐不及。坐此常不自给,时议多之。其直毓庆宫,侍今上读,诱掖奖励,不以严厉为能。庚辰殁于江苏学政任所。其仆张某愤然言曰:“主人一生厚德,不获享大年,何必做好人行好事耶?”是夜仆梦少宰来言:“尔旦昼之说大错。我三十九岁时,病几殆,惟其做好人,延寿一纪。”语未竟,张仆同房之一仆,忽狂呼。张仆惊醒,问之。此仆云:“适见主人进房。” 此虽近乎齐东野语,亦可窥见夏同善的为人。夏之前任林天龄,林之前任马恩溥(云南人,咸丰三年癸丑翰林),皆卒于任,故当时以为毛诗“爰丧其马,于林之下”,为夏同善必将殁于任上的语谶。 话题再回到荣禄与沈桂芬身上来。光绪四年年底,两人的明争暗斗,告一段落。沈桂芬得宝鋆之助,占了上风,但对荣禄仍不放心,于是而有如前所引庸庵尚书述荣禄无意间得罪醇王之事。 其时正有崇厚使俄辱命之事,沈桂芬主持总署,颇右崇厚,而李鸿藻一系的清流,如张之洞等,无不上疏力攻。此为南北之争的又一回合。 其时李鸿藻丁生母姚太夫人之忧,将服满复起,故张之洞大为卖力。早在光绪五年冬,崇厚尚未返国时,即发动攻击,而幕后则有李鸿藻主持。据李宗侗家藏张之洞致其祖父书札,情事历历可考。录一通如下: 吴江昏谬私曲,既无公事之法,又不实修战备。调将帅、筹军火、筹借饷,百方阻止,惟其心必欲使大局败坏而后已;辅之以嘉定、常熟,祸不可言,事不可为矣!某苦乃言之,欲公烛其奸耳。公此时必不信,他日当知。曹克忠、陈国瑞、岑毓英、邓张(作者按:当指邓安邦、张得胜),抵死不用,军火抵死不买,饷抵死不借。此何心也。 观此函,南北水火,而北派集矢于“吴江”(沈桂芬),兼恶廖寿恒(嘉定)、翁同龢(常熟),真相豁然。但观乎“公此时必不信,他日当知”之语,则李鸿藻对派系斗争的观念并不强,只是其门下媒蘖成之。张之洞尤为起劲,盖非此不足歆动视听,亦非此不足以为北派张声势,为将出的李鸿藻夺先声。张之洞极会做官,极会在笔底下掀波澜,“翰林四谏”中,人品最下。李文田有段话批评他:“论张香涛的资质,固下愚不移者,幸而书读得多。”谓张之洞的资质“下愚不移”,真是入木三分的评论,但不易为人同意。以我看,他是君子中的小人,小人中的君子而已。 张之洞时官詹事府司经局“洗马”。翰林开坊,得此缺最糟糕,因为升转之途极窄,故以杜诗“一洗凡马万古空”相嘲。张之洞人极热中,为求速化,自不能不有激进之表现。光绪五年十一月下旬,崇厚回京,被交部严议,其所议《伊犁条约》交大学士六部九卿、翰詹科道妥议具奏。时张之洞于十二月初五单衔上奏,论《伊犁条约》十不可许,改议之道四:令左宗棠、李鸿章等准备军事,以备一战。次日又上练兵、筹饷、用人之策,主张“先备后讲”,即“备战求和”。因而在十二月二十七,特下上谕,命嗣后王大臣等关于俄事有应行咨商之处,知照洗马张之洞前往,俨然是平章国事的大臣了。 当然,张之洞个人求速化,至此已有成功的迹象。李鸿藻于十天以后,即光绪六年庚辰正月初八复起,仍值军机及总署。张之洞于二月间转翰林院侍讲,跳出洗马的瓶颈,五月升侍读,六月授右春坊右庶子,八月转左,乃有所谓“庚辰午门案”,为张之洞造成另一次机会。 “庚辰午门案”的情节大致如此: 八月十二日,孝钦后命侍阉李三顺赉物出宫,致其妹醇王福晋。至午门,以未报敬事房知照门卫放行,护军照例诘阻。三顺不服,遂至争斗。三顺以被殴失物归诉。孝钦时在病中,怒甚,言于孝贞后,必杀护军……谳之上,后以为轻。(见徐一士《一士谭荟》) 其时刑部尚书为潘祖荫,颇持公论。潘仍兼南书房行走,慈禧以“自己人”视之,据说曾在病榻召见,捶床痛訾,近乎撒泼。潘不得已如其意旨复奏,护军三人,其二发黑龙江当苦差,其一圈禁五年,而于违禁的太监李三顺,不置一词。据翁同龢日记,慈禧意犹不足,欲置重辟,军机力争始罢。 其时陈宝琛官右庶子,拟上疏抗争。张佩纶知而告知张之洞。张即语陈,愿联名上疏,但恐失帘眷,别有主张。《一士谭荟》记: 之洞曰:“吾亦欲上一疏,为同声之应,惟此事只可就注意门禁,裁抑宦寺立言,祈太后自悟,勿为护军乞恩。太后盛怒之下,不宜激之,致无益有损。” 陈疏稿略如其指,而正疏之外,并附一片,则仍争此案处分之失当。之洞闻之,亟致一笺,谓“附子万不可服”,以药名作隐语也。 十二月初四,两人之疏同上。之洞旋于直厅晤陈,复问曰:“附子入药否?”曰:“然。”之洞顿足曰:“误矣!误矣!” 孝钦览疏,为之感动,遂于初七日特颁懿旨。此案既结,之洞喜而谓陈曰:“吾辈此次建言,居然获效矣。请问附片中是如何说法?”陈为诵数语,之洞乃大赞其词令之妙,示推服焉。斯亦张、陈一出色之举。陈之胆力及为义之勇,尤过于张也。 按:十二月初七特颁懿旨,护军罪名皆减轻,李三顺责三十板,差得法理之平。至陈宝琛附片中,感动慈禧的警语是:“皇上遵懿旨,不妨加重;两宫遵祖训,必宜从轻。出自慈恩,益彰盛德。” 此疏为恭王击节称赏。其时适有满洲御史以琐事上渎,一为争迁安县落花生的秤规。恭王因以示同僚,表示:“这才真正是奏疏,那些争秤规的折子,简直是笑柄。” 庚辰午门案宽减的恩旨,颁于腊八前夕,在清流中人看,自是岁暮一大快事,但气量狭隘的沈桂芬是否有触目惊心之感?今已难考。因为就在这年除夕,沈桂芬溘然而逝,得年六十四,恤典甚优,谥文定,一子赏给举人,准一体会试;一孙赏给郎中,俟成年后带领引见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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