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苏州格格 | 上页 下页
五八


  想明白了这一点,周筠心的心事比夫婿还要重,因为她已听说,有些至亲打算到渌口来度重阳,不是为了登高,而是来祝贺周家新姑爷高中举人;或者说是来看热闹、再喝周家的一次喜酒。那时候如果新姑爷的这枚冲天炮没有放响,全家的难堪,真个不堪设想。

  周筠心深知,如果透露了心事,左宗棠会更添忧虑;但要为他分忧,很不容易,泛泛的慰藉,无济无事。她想了一下,觉得措词要走偏锋才能打入夫婿的心坎。

  “四哥,”她自幼就是这样叫他的,“我不知道你的心事是甚么?如果说是怕重阳那天发榜,没有你的名字,以至于发愁,那就算我把你看错了。”

  “喔,”左宗棠问:“照你看,我应该是怎么样一个人呢?”

  “你既然‘身无半亩,心忧天下’,何以又为个人的鸡虫得失而萦心?”

  “那,那是因为府上都对这件事看得很重之故。”

  “他们是世俗之人,莫非你也自居于俗人之列?”

  左宗棠笑了,答以两句成语:“未能免俗,卿复尔尔。”

  “对。”周筠心立即接口,“等报喜的来过了,家里设筵开贺,我希望你从俗,高高兴兴跟大家喝杯酒,不要摆出高不可攀的样子来。”

  “如果报喜的不来呢?”

  “你跟平常一样过日子,该怎么就怎么,要这样行所无事,才是得失不萦于怀,有涵养、能承受得起打击的大英雄。”

  “话虽不错,只是——”左宗棠踌躇着,不知该怎么说去。

  “只是,”周筠心接着他的话说:“怕人家拿冷眼看你,是不是?”

  “这种无从分辨的受辱,老实说,我受不了。”

  “能够分辨又如何?”周筠心忽然换了个话题:“四哥,好些人说你以韬略自负,我倒要请教,你自以为比淮阴侯如何?”

  突然提到淮阴侯韩信,左宗棠便有些明白了,特意反问一句:“照你看呢?”

  “我看你比淮阴侯高明——”

  “这,你是言不由衷了。”左宗棠打断她的话说。

  “你当我故意恭维你?不是,我有理由的。”

  “请教。”

  “淮阴侯没有读过书,你是把书读通了的。史书上说淮阴侯‘无行’,人品更不能跟你比了。”周筠心略停一下,放慢了声音说:“不过,你如果气量小,就输他一着了。其实气量大小,亦只是一转念间,《论语》中的‘四无’你只要记住‘无我’就行了。”

  左宗棠不作声,静坐了好一会,倏然起立,“不是无我,”他说:“是无人。不管人家怎么看我,怎么说我,我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只当没有这个人就是。”

  ***

  左宗棠到底看开了;倒是周筠心还有些不放心。她的表亲很多,来作客的便有两表兄、一表弟,谈得左宗棠应试之事,她总一再声言,科名有迟早,“场中莫论文”。但场外却正好相反,只要“闱墨”拿得出手,即使不中,亦不必介意;至亲好友更不必为他嗟叹。凡此用意,都在为左宗棠设想,预留退步;万一不中,不致难堪。

  到了重阳那天,周筠心有个表兄罗仲仪,邀大家去登高,“省城到渌口,一百里路出头,报喜的再快,也要傍晚才能到。”他说,“如果是‘五魁’,晚上才揭晓,报到这里是明天的事了。与其在家中枯守,不如先去登高。”

  这也是周筠心为左宗棠设想,怕他在家等待,或许会因为心神不宁,行止不够沉稳而为人耻笑;所以特地托罗仲仪作此出游的提议,时光便容易打发了。

  到得日暮归来,门巷萧然,未得喜信,全家及宾客都绝口不提此事,但平时晚餐谈笑谐谑的热闹景象,却也都消失了。

  饭后本来总是各归卧处,但这晚上都还在厅上闲座——真的是闲座,很少交谈,便谈亦都是低声细语,显然的都有所待,等待省城来的报子。

  左宗棠为了表示不改常度,照平时一样,回到西楼读书;直到三更天才见妻子上楼。他不免愧歉,“都为了我一个人,害大家空等了半夜。”他说,“看来是不必指望了。”

  “也不见得。”周筠心答道:“罗二哥把你的闱墨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,说你的策论实在好,应该有五魁之望。说不定这时候写榜,正写到你的名字。”说着,“噗哧”一声,为她自己的忽发奇想而忍俊不禁。

  左宗棠也笑了,“说真的,”他正一正脸色,“我自己的事倒还丢得开,只惦念我二哥,不知道中了没有?”

  “如果你中了,二哥一定也会中。罗二哥说,闱中最重第一场,你二哥第一场的文章比你好。”

  “但愿如此。”左宗棠打个呵欠,“今天太累了,睡吧!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