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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原来抢亲有个规矩,必须本人亲自下手,譬如张三抢亲,可以纠合亲友,一起前往,但抢到了“新娘子”,一定要由张三背着,一口气奔回家,然后进入洞房,强迫着成其好事,生米煮成熟饭,往往是本夫吃亏。

  但如抢的人身体孱弱,负女急奔,力所不胜,又将如何?因此,又有个变通的办法,即是到女家下手抢以及抢到家入洞房,必由本人,中间漫长的一段路,可由他人代劳,阳错阴差的情形,便常发生在中间的这段路上。

  “我在陕西刚到县的一个月之中,就接到七、八张告抢亲的状子;有一回接到状子,被告是个恶名在外的土豪,我指明叫一个杨五的捕快去抓人,这杨五诚朴可靠,而且孔武有力,既不会得贿买放,又制得住土豪,那知杨五面有难色——”

  王知州便问杨五,可是畏惧土豪?杨五说不是,但吞吞吐吐,不肯明说原因:找了捕头来问,才得明白。

  “原来杨五阃令森严,他老婆交代过,甚么案子都可以办,独独不能办抢亲的案子,因为他的老婆就是抢来的,杨五有个堂弟,姑且叫他杨六吧——”

  杨六抢亲,重托杨五帮忙,女的在杨五背上,一路哭骂叫打,杨五不理她,埋着头往前直奔。女家到男家有十里之遥,负重的杨五渐渐落后了,先是由于有呼啸杂沓之声,听不清女的骂些甚么,渐渐地分辨得清楚了。

  只听女的狠狠地在骂:“你好大的狗胆,敢抢姑娘!你把姑娘抢回去当祖宗供养不是?姑娘克你一辈子!那怕你头发白了、牙齿掉了,姑娘也饶不了你!”

  憨厚过人的杨五,只是纳闷,话中似乎有话,但却摸不着边。到了三岔路口,毫不迟疑地往西面去,因为杨六家住西村。

  哪知脑袋上突然着了一巴掌,“你莫非狗眼瞎了!”女的在骂:“连自己的家都认不得?”原来杨五是住东村。

  这一下,杨五恍然大悟,略想一想,急急改投东面;只听后面有人群呼喊之声,显然的,杨六来追他们来了。

  这时候,杨五不能不考虑,脚步便慢了下来;于是女的又在背上骂了:“你的狗胆到哪里去了?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,没有胆子你也敢来抢姑娘?好吧,姑娘放你一马,背我到前面林子里,姑娘要解溲。”

  解溲是假,野合是真,等杨六越过林子,复又翻回来找寻,倒是撞见了,但已是徒呼奈何。在朋辈宴叙的场合,王知州是一枚开心果,他长于词令,无论说理叙情,庄谐并作,令人忘倦;这天谈的又是个有趣的故事,所以听时鸦雀无声;听完便鸦飞雀噪,意见纷纭了。

  例外的是两个人,一个坐在主位上的林则徐;一个是派为提调的江宁知府,他看林则徐只是拈须微笑,一言不发,见机而作,保持沉默。

  席散以后,林则徐派听差将周知县请了来,开门见山地问道:“贵县那桩抢亲案,发落了没有?”

  “被告在押,女的责由家长领回候传。”周知县答说:“此案尚未奉宪台批覆,所以不敢发落。”

  “周大哥以为断和为是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照大清律怎么说?”

  一听这话,周知县知道事情不顺了,“照大清律,抢亲应该断离;不过天下州县,凡遇这等案件,总是息事宁人,重失节,亦是防人命。卑职亦是照天下通例办理。”

  “你所谓‘防人命’,是说女的不愿归本夫;情愿嫁给抢她的人?”

  “是。此女当堂斩钉截铁地说,义不再辱,失节必死。”

  林则徐笑了,“贵县这件抢亲案,跟我前几年在江苏当臬司所遇到的一案,情节相似。”他正一正颜色说:“如王大老爷所说,甘肃抢亲成风,是因为地瘠民贫出于无奈,本乎王道不外人情之义,变通法例,犹有可说,在江苏这样的地方,就说不过去了。”

  “是。不过——”周知县不知道如何申辩。

  “你不必再往下说了。我知道,你是成全他人,为自己积德;可是你别忘了,你是做父母官!为政之道,守经从权,而从权有因时、因地、因人制宜之分,如说东南财赋所聚的江苏壮男无力备具六礼,明媒正娶,必须出以穷山恶水的抢亲陋俗,我忝为江苏一省长官,就决不能承认这个说法。”

  “是。”周知县有点开窍了,“此风在江苏不可长。”

  “正是。”林则徐拊掌说道:“尤其是此时,更为不宜。周大哥,我想你比我清楚,如今两淮百姓中,颇有人拿陶制台恨之刺骨,有没有这回事?”

  “有!千真万确。”

  “那末,”林则徐明知故问:“倒是些甚么人呢?”

  “第一当然是‘窝家’;其次就数那些蠹吏恶差;再下来便是游手好闲,不事生产的寄生虫了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,我回江苏的日子虽不多,所闻亦确是如此。”林则徐略停一下说,“至于升斗小民,除非游手好闲、不事生产,否则生计亦不受影响。实行票盐以来,只要肯巴结,就不愁温饱。贵县滨海地方是苦了一点,可是县东的‘运盐河’上,帆樯不绝,以零星的盐贩居多。我据报如此,不知属实与否?”

  “确是如此。”

  “由此可见,实行票盐对小民生计,不特无害,反而有益。就怕别有用心之徒,蓄意诬指,说两江自行票盐以来,小民生计日蹙,以致民间无力婚娶者,不得不出以抢亲之一途。京里的‘都老爷’,闻风言事,饰词参劾,关系不浅。我所说的‘此时更为不宜’,正就是这个缘故。”

  听得这一番开示,周知县心里着慌,见诸形色;因为这一下累及总督,只怕前程不保,所以一面拿手巾擦汗,一面结结巴巴地说:“多蒙大人训诲,顿开茅塞。还请大人明示,卑职该如何补过?”

  “这一案未曾批覆,是因为臬司新旧交替之故,新任裕廉访,不日可以抵任,我来跟他说,请他发回更审。你看如何?”

  能发回更审,期于无过,比臬司驳下来,另发他县,调去人犯案卷重审,面子上要好看得多了。但已经断了“和”,复了断“离”,出尔反尔,该如何转圜,却是个难题。

  想到这一层,便即说道:“多承大人栽培,卑职感激不尽。但不知大人当年遇此同类案件的处理经过如何?能否赐示。”

  “当然,当然。”林则徐问道:“你今晚上有要紧公事没有?”

  周知县管“收掌”,忙在士子缴卷之时,这天是第二场第二天,士子还都在“场屋”中辛苦,“纳卷还早,”他说:“不忙,不忙。”

  “那好。今晚上月色甚佳,你我就在月下闲谈吧!”

  ***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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