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苏州格格 | 上页 下页
三九


  当今皇帝接位以后,也像仁宗一样格外重视查办大员的忠诚可靠,因为和珅当权时,派出去查办的大员大多仰承他的意志,并不能查明真相,因此高宗自以为英察,其实仍受蒙蔽,但也幸而有像钱澧那样刚直而又有手段来对付和珅的人,将几件大案查得水落石出,朝廷纪纲才得勉强维持不坠。

  查办大员真正是皇帝的耳目,也是真正能使皇帝的威权,充分发挥的关键人物,这一层道理,当今皇帝倒是完全领悟到了的。

  十年以来,王鼎查办过好几件大案,有的是查重于办,有的是办重于查,查办两淮盐务积弊,即是办重于查,主要的是要有一个整顿两淮盐务的办法。

  本来两淮盐务,设有专责官员,就是盐政。这个职位由巡盐御史演变而来,御史巡查是明朝的制度,权柄极大,最煊赫的是巡按御史,就指定的巡查地方,自稽察官吏至访求民隐,管的事极多,小事立即裁决,大事亦不妨先作处置,随后奏报;官吏不法,罪至于死者,可以凭借皇帝所颁的“尚方剑”,先斩后奏。入清以后,已无巡按御史,因为早在前明末年,巡按御史已改成常设久任的巡抚了。

  巡盐御史改成盐政,演变之始在康熙六年,其时巡盐已失催课缉私、调节产销的原意,成为一项有名的好差使,既然如此,不必由御史巡查,所以一年一轮的盐差,改派六部司员,成为一种奖励。到了康熙十二年,兼差内务府司员,曹雪芹的祖父曹寅,就是因为与圣祖有特殊的渊源,以内务府司官的身分,除了江宁织造以外,兼获盐差,而且一年一派,连续十年之久,只看曹雪芹在他的书中所描写的繁华景象,便可知巡盐是怎么样的一个阔差使了。

  及至雍乾以后,巡盐变成专差久任,于是而有盐政这个正式的官称。淮南淮北的盐官,有管盐场的、有管运输的、有管税课的、有管稽察的,皆归从三品的盐运使管辖,而盐运使则“听于盐政”。但王鼎及宝兴这两位钦差,并不到扬州去找两淮盐政福森,而是到江宁来会晤两江总督陶澍。

  江督于盐务的责任有二,一是缉私,因为盐枭走私,攸关治安,总督身负保障一方安宁的重任,所以不能不管;二是官督商销,此由于清朝的盐制,袭自前明的纲盐制,亦即是认定地方销盐的包商制,如果额定的官引销不足额,盐课收入便会减少,所以定出“官督商销”的办法,以补不足,此一“官”在两淮便是两江总督。

  不过这还不是根本原因,主要的是,陶澍在川东道任内整顿盐务,成效卓着,而在江苏巡抚任内即有改革盐务的建议,而皇帝对他的才干,极具信心,所以指示王鼎到江宁跟陶澍商办。

  两位钦差到得江宁,由江宁将军领头,率同全城文武迎入接官亭,请了圣安;随即簇拥至总督衙门西花园赴宴。酒阑戏散,已是起更时分,送至公馆安置。

  钦差的公馆打在三山街大功坊的瞻园,此地为明朝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的故居,颇饶池台花木之胜;“办差”照例是首县上元县的事,这位上元县令姓金,办事特别巴结,将铺盖亦搬了来,打算留宿在瞻园,以便昼夜照料。王鼎听得此说,甚感不安,将金县令请了来,当面道谢,请他回府,同时也作了一些要求,或者说是告诫。

  “我出身寒素,习于俭约;今天在督署的戏酒,在我并不受用,不过我不能一到就让陶制军的面子下不来,所以勉强坐到终席。从明天起的饭食,如果我说不用鸡鸭,想来你一定不会答应,旁人亦会说我矫情;现在跟金大哥约法三章,第一,两荤两素一道汤,用鸡不用鸭,用鸭不用鸡,绝不许用海菜;第二,早点用外面买的干丝、小笼包子就很好,绝不要甚么燕窝粥之类的东西;第三,跟我来的人,饭食跟我一样,谁要点菜不理他!我相信跟我来的人都能洁身自爱,不会有甚么骚扰。我知道首县都怕办钦差的差,你放心,我不是那种喜欢摆谱的人。”

  “是。”金县令答说:“多谢大人成全。我知道大人嗜好家乡口味,正好这里水西门有一家教门馆子,掌柜的哈回子,是西安来的,我特为传了他来当差,但愿他能合大人的口味。”

  “两荤两素,不用海菜,”王鼎笑道:“要甚么大司务来掌杓?他既然是西安来的,想来总有腊羊肉之类的吃食,能切一盘来下酒,我就算很享口福了。”

  “有,有。”金县令说:“我还替大人预备了西凤酒。”

  西凤酒是陕西凤翔的三宝之一,但在江宁来说,除了绍兴酒以外,白酒则本省产的洋河高粱就很好;至于西北、西南有名的酒,在市面上只有山西汾酒还能见到,此外如贵州茅台、泸州大曲,一般人甚至于连名字都不曾听见过,更莫说西凤酒。即便是汾酒能在市肆中占一席之地,也还是沾了“借问酒家何处有,牧童遥指杏花村”那两句诗的光。

  不道这位金大老爷居然能将人所罕知的西凤酒觅来慰钦差的乡思,办差实在办到家了,盛情也着实可感,所以王鼎连连致谢,而且第二天上午,当陶澍来拜访时,还特地提到此事。这一来,金县令的苦心,当然也决不是白费了。

  ***

  王鼎与宝兴都是翰林,但与陶澍的渊源不同,当嘉庆十五年宝兴点翰林时,陶澍跟他只见过一次面,便放了四川乡试的考官,差满回京,约有两年共事,但满洲的翰林,肚子里的墨水,多寡悬殊,宝兴曾为仁宗诏斥“不学”,跟做学问的陶澍,当然谈不到一起,所以彼此只是相识的点头之交而已。

  王鼎就不同了,他是嘉庆元年的翰林,连恩科计算,是早陶澍三科的前辈。翰林院是国家储材之地,官称为“庶吉士”的新科翰林到院后,先入“庶常馆”学习,馆中有大小教习,掌院学士或特简的大臣为“大教习”,而“小教习”则由掌院选派积学能文的编修、检讨充任,每一位小教习带领三或四名庶吉士,平时讨论文史、定期会文,情谊特深。王鼎留馆成为编修以后,曾由掌院英和派为小教习,虽没有直接教过陶澍,但陶澍照例尊称他为老师。

  这天是门生拜老师,所以虽以两江总督之尊,仍旧衣冠整齐地用大礼参拜,王鼎固辞不获,只好受了半礼。但宝兴是陶澍的后辈,便只以平礼相见了。

  等陶澍换了便衣,茶叙话旧;宝兴知趣,略略周旋了一会,托辞服药,告辞离座。这就到了彼此得以倾诉衷曲的时候了。

  首先提到的便是死于旅途的蒋攸铦。“老师,”陶澍满脸感伤地说,“蒋砺帅之死,最难过的是我,当初我原献议,既然有黄玉林到配地后,会潜回仪征的隐忧,不如干脆奏请正法。他说,那一来,黄玉林的部下心生怨恨,或许会出事,害得你惹了麻烦,不如我单衔奏请处绞,你奉旨办事,谁也怨不着你。砺帅完全是为了卫护我,不道竟获严谴,落得如此下场,老师你想,我问心何能自安?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