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明末四公子 | 上页 下页
二九


  失此因缘,在冒辟疆是件极痛心的事。虽是为小宛而作的“忆语”,亦不讳言“怅惘无极”;而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,不旋踵间,即有奇遇。忆语云:

  “明日……便解维归里,舟过一桥,见小楼立水边,偶询游人,此何处何人之居?友以双成馆对。余三年积念,不禁狂喜,即停舟相访。友阻云:‘彼前亦为势家所惊。危病十有八日,母死;鐍户不见客。’”

  由此可知,周奎选色进御,初无特定目标,凡属名妓,皆不放过。董小宛竟因此受惊,“危病十有八日”,可以相像此“劫”是如何严重的一场大风波。忆语接云:

  “余强之上。叩门至再三,始启户,灯火阒如,宛转登楼,则药饵满几榻,姬沉吟询何来?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。姬忆,泪下曰:‘曩君屡过余,虽仅一见,余母恒背称君奇秀,为余惜不共君盘桓,今三年矣!余母新死,见君忆母,言犹在耳。今从何处来?’便强起揭帷帐审视余,且移灯留在榻上,谭有顷;余怜姬病,愿辞去,牵留之曰:‘我十有八日,寝食俱废,沉沉若梦,惊魂不安,今一见君,便觉神怡气王。’旋命其家,具酒食,饮榻前,姬辄进酒,屡别屡留,不使去;余告之曰:‘明朝遣人去襄阳,告家君量移喜耗;若宿卿处,诘旦不能报平安,俟发使行,宁少停半刻也。’姬曰:‘子诚殊异,不敢留。’遂别。”

  此为冒辟疆与董小宛第二次见面。第一次在崇祯十二年。当方以智为荐董时,数数往访,最后始得一见;董小宛薄醉未醒,扶出曲栏,只如惊鸿一瞥,冒辟疆记当时情状:“面晕浅春,缬眼流视,香姿玉色,神韵天然,懒慢不交一语。余惊爱之,惜其倦,遂别归。”但董小宛则因被酒之故,可必其无甚印象。因为衡诸第二次相见,董小宛于危病母死,生趣索然之际,一见冒辟疆,便觉“神怡气王 (旺)”,“屡别屡留”,倾心之状如见;如果“良晤之始”不是因醉眼迷离,观望不切,则早就“愿为夫子妾”了。

  这夜一别,到第二天冒辟疆不愿践约,而他的“友人及仆从”皆以为不可;因而仍往话别。但董小宛已经有了打算,不但“妆成”,而且收拾了行李,在楼头凝望;一等船到,不待冒辟疆上岸,便“疾趋登舟”,只说“随路祖送”,其实是决定就此跟冒辟疆回水绘园。

  冒辟疆却还无法作金屋藏娇之计,因而归舟不肯直放如皋,只在太湖附近兜圈子,由苏州经无锡,到常州,转往宜兴,再折回江阴,方到镇江,舟行“二十七日,凡二十七辞”,董小宛只是不肯走;在镇江逛金山时,彼此摊牌了。忆语云:

  “姬……登金山誓江流曰:‘妾此身如江水东下,断不复返吴门。’余变色拒绝,告以期迫科试;年来以大人滞危疆,家事委弃,老母定省俱违,今始归经理一切。且姬吴门责逋甚众;金陵落籍,亦费商量。仍归吴门,俟季夏应试,相约同赴金陵;秋试毕,第与否始暇及此。此时缠绵,两妨无益。姬踌躇不肯行,时五木在几;一友戏云:‘卿果终如愿,当一掷得巧。’姬肃拜于船窗;祝毕,一掷得全六,时同舟称异。余谓:‘果属天成,仓卒不臧,反偾乃事。不如暂去,徐图之。’不得已,始掩面痛哭失声而归。”

  据此记可知,冒辟疆此时不纳小宛,非不愿,是不能;原因有三:第一,老父虽得调宝庆,其实仍“滞危疆”,此时纳妾,颇遭物议;其次,功名未立,只是一名秀才,至少要等中了举,才能作藏娇之想;复次,董小宛在苏州欠下了一大笔债,冒辟疆无力为之清偿。第一因,为全局的前提;最后一因,为好事的症结;至于第二因则无关宏旨。

  这年是大比之年,秀才在赴乡闱之前,需先经学使“科试”;明朝在江苏设两提学使,一在江南,一在江北;江北提学使驻泰州,冒辟疆试毕回如皋,已在六月间。忆语云:

  “六月抵家,荆人对余云,姬令其父先已过江来云:姬返吴门,茹素不出,惟翘首听金陵偕行之约。闻言心异,以十金遣其父去;曰:‘我已怜其意而许之,但令静俟毕场;事后无不可耳!’余感荆人相成相许之雅,遂不践走使迎姬之约,竟赴金陵,俟场后报姬。”

  “金桂月三五之辰,余方出闱,姬猝到桃叶寓馆。盖望耗不至,孤身挈一妪,买舟自吴门;江行遇盗,舟匿芦苇中,船损不可行,炊烟遂断三日。初八抵三山门,又恐扰余首场文思,复迟二日始入。姬见余虽甚喜,细述别后百日,茹素杜门;与江行风波盗贼惊魂状,则声色俱凄,求归逾固。”

  “时魏塘、云间、闽、豫诸同社,无不高姬之识,悯姬之诚,咸为赋诗作画以坚之。”

  按:魏塘为浙江嘉善,云间为江苏松江,两地接壤,文风皆盛。所谓“诸同社”不必尽为复社中人;大江南北、浙东浙西,南及福建,北至河南,皆有文社,而与复社声气相通,所以冒辟疆称之为同社。崇祯十五年中秋,在桃叶渡水阁为冒董预祝良缘的公宴,裙屐联翩,为一时盛会。自此以往,风流云散,为秦淮艳迹盛极而衰的起点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