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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可是一团疑云,却始终横亘在阿娃胸中。回到楼上,凭栏闲眺,渭水西风,很有些寒意了;而心头那股萧瑟的意味,在感觉上更像到了生命的冬天。

  “别坐在风头里吧!”身后绣春在说,“秋天犯了咳嗽,不容易好。”

  “不冷。”阿娃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。

  天色渐黑。小珠最喜欢那几盏纱灯,每天点灯是她的差使,这时候照例又一盏一盏把灯放下来,点燃了烛再拉上去;一面点、一面找些话在跟阿娃说。

  “你下去玩吧!”阿娃心烦,懒得答她。

  小珠下楼去了,绣春也不在眼前,只阿娃一个人在灯下坐着——那朦胧荡漾的五色灯晕,似乎有意无意地撩拂着她的深藏在心底的相思,唤起一种又似惆怅、又似兴奋的感觉,她设想着跟郑徽一起被笼罩在这灯晕中,相对无言,轻轻偎依;那在墙外的行人看来,不知将生出多少向往和嫉妒?

  一件足棉半背,轻轻加在她身上,然后是绣春的声音:“开饭了,进来吧!”

  “什么时候了?”她忽然问。

  “申末酉初。”

  “不!”阿娃说:“我是说,今天十月初几?”

  “十月十二了。”

  “日子真快!”阿娃黯然地感叹,“一年了!”

  绣春不响。她知道她指的是去年此时,郑徽初到鸣珂曲——裘马翩翩,仆从拥绕的光景,彷佛犹在眼前,然而一年不到,竟被撵了出去。她知道他多半还在长安;举目无亲,不知道怎么过日子?看他手不能挽、肩不能挑,而且,生来是享惯了福的,未见得肯做那低三下四、仰面求人的事。这样说来,一定落魄得不成样子了。

  “小娘子!”绣春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。

  “嗯!”阿娃听出她声音不自然,转过脸来看着她问:“你有话要说?”

  绣春陡然警觉,若是把郑徽的情形,稍微透漏一点风声,就会闹出极大的风波,所以话到口边,却又支吾其词地说:“没有什么!我是说饭要冷了。”

  “别跟我捣鬼!”阿娃不悦,“你一定有话,是姥姥要你跟我说甚么?”

  绣春也是极机敏的人,立刻顺势答道:“还不就是那句话,劝你将就些。”

  阿娃沉默了一会,问:“姥姥叫张二宝拿首饰、衣服去当,你知道这回事吗?”

  “我不太清楚。”

  “我看姥姥是特意做给我看的。我不相信姥姥手里没有钱。”

  绣春也停了一下才说:“买这所房子花了不少钱。”

  阿娃知道,李姥手里的积蓄,颇不在少;说买一所房子就会罄其所有,那是欺人之谈。不过,为了要重张艳帜,想出这样一条苦肉计来,也真可说是用心良苦了。

  就这一念之间,阿娃的心软了,回想从十二岁到现在,凭良心说,李姥完全拿自己当亲生骨肉看待,要说有所报答,无非在她这风烛残年,多听她几句话。何况,重理旧业,不比从良以后又下堂复出,也不算什么自甘下贱。

  就这样一面吃饭,一面在算计,始终默默无语。绣春看在眼里,自然关切,便等阿娃视线触及她时,悄悄问说:“小娘子往后到底怎么个打算呢?”

  “有什么打算?”阿娃苦笑道:“过一天,算一天,我们这种人家,身不由己,从何打算起?”

  “话不是这么说。”绣春急转直下地点了一句:“试期又快到了!”

  “是啊,各道的举子,我看已经来了不少。”

  “只怕一郎又到了长安。”

  这一句话,正说中阿娃的心事:她痴痴地望着绣春,似有千言万语,却不知从何说起?

  “如果到了长安,想来一定会到鸣珂曲去找。”绣春又低声地说。

  “可不是?”阿娃着急地说:“找不到他不会死心的,一定四处八方,整天乱碰;那样子仍旧不能好好用功,来年礼部贡院又是一场空。”

  “就是这话啰!”绣春说:“咱们得要透个消息出去……”

  “啊——”

  阿娃如梦初醒,大彻大悟,放下饭碗,眼神闪烁地望着绣春,终于现出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。

  “跟我上姥姥那里去。”

  “慢慢。”绣春倒颇沉着,“该说什么话?想好了再去。”

  “我已经想好了。”

  于是,两人到了李姥那里。阿娃先问问头疼好些了没有,晚上吃了些什么?然后向绣春使了个眼色。

  “都来吧!”绣春招呼所有的侍儿说:“把冬至做糕的粉磨出来。”

  那些侍儿们闲居无事,巴不得找些有趣的事做,闻绣春一说,都兴高采烈地跟着去了;只有李姥的一个心腹,还在那里侍候。

  “你也去吧!”李姥半闭着眼说;她貌似昏愦,其实阿娃的眼色,绣春的作用,全都明白。

  “姥姥!”阿娃平静地说:“我依你好了!”

  “这才好!”李姥全睁了眼,露出欣慰慈祥的神色:“你算是想通了。你想,我还有几年好活?趁这时候多积聚些,还不是为你?我又没有第二个,等我两眼一闭,一切都是你的。”

  “这话说得太远了,我们说眼前。依是依你,可也不能全依。”

  “怎么叫不能全依?你说吧!”李姥挪了挪身子,“来!坐我身边来说。”

  阿娃便挨着李姥在一张榻上坐下,却不急于说她的条件,只慢条斯理地剔着指甲,很细心似地,倒像闲得太无聊了,一件极微细的事,也可以拿它作为一种很有趣的消遣。

  李姥可沉不住气了,她捏住她的手问:“说了一半,怎么不说了?”

  “我想还是不说的好,”阿娃故作盘马弯弓的姿态,“说了你也不能依我。”

  “不管什么,你倒是先说了出来,咱们娘儿俩再商量。”

  “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,依就依,不依就不依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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