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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“没有甚么意思。”阿香笑笑说道:“你好像很讨厌我,我想想犯不着帮你的忙。”

  “去你的!”小阿利冒火了,“你帮我的忙;我还帮你的忙呢!”

  “不错,你帮过我的忙,不过,现在我又不想你帮忙了。”

  “为甚么?你说个道理我听!”

  “做人没有味道了!死也好,活也好,都无所谓;还要你帮甚么忙?”

  小阿利笑道:“你那里来的那么大的牢骚?”

  “咦!”阿香冷笑,“你也知道我的牢骚很大?”

  小阿利默然,心里左思右想盘算了好一阵,觉得话不能不说明白了,就看怎么说法,如今情势是在下风,要向她说话,她还未见得爱听;最好是让她自己先开口,然后相机应付,由下风渐渐转为上风,事情就好办了。

  于是心生一计,长长地叹口气:“唉!”只是摇头,彷佛一筹莫展,万般无奈似地。

  “咦!”阿香忍不住关切,“你又叹甚么气?”

  “人家说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;照我看人人有本难念的经,那怕夫妻、父子、母女,心里也是各想各的,不知道对方难处。”

  阿香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,懂他的意思,本想问说:是不是说我不知道你的难处?转念又想,这一问他如果答说:我跟你又不是夫妻,谈不到此。这个钉子一碰,自己那里还有脸住在孙家?因此改了一个说法:“你的意思是,埋怨老太太不知道你的难处?”

  “也不是埋怨,是说她老人家想不到。”

  果然是他们母子间有隔阂。阿香紧接着问:“你有甚么难处,老太太不能体谅?”

  “还不是你!”

  他这句话说得很快,所以显得很有力,石破天惊似地,让阿香吓一跳:“怎么是我?”她急急问说:“我怎么害你们母子不和了?”

  “不是说你害我们母子不和。根本也没有甚么不和,我是说我娘只看到一面,没有看到另一面。”

  “甚么事只看到一面?”阿香问说,“又是为了我?”

  “不是为你为谁?她要娶你做儿媳妇;我也愿意讨你做老婆。他说要张灯结彩办喜事,这本来也是应该的,不过,她看不到另一面。”

  听说这话,阿香惊喜交集,但亦有警觉;不动声色地问说:“那另一面是甚么?”

  “这一面是私;另一面是公。论私,我们早就做了夫妻了;而且我娘跟你也等于是婆媳了。就这样下去,谁也没有话说,谁也知道我们是甚么名分。你说,我这话是不是呢?”

  阿香听得很仔细,心想,只要答应一声“是”,就是自甘委屈,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做了孙家的儿媳妇。如果于心不甘,此刻就得提出异议。

  于是她说:“这话不大对,人家怎么会知道我们是夫妻的名分,只当我们是姘头。”

  “是啊!我娘也这么说。可是,她老人家没有想到,你的官司还没有了,怎么能够张灯结彩办喜事!”

  阿香觉得这话也在道理上;可是官司总有了的一天,等官司一了,总得补办喜事吧?

  那知道还没来得及说,小阿利又开口了,“只要真凶一天不到案,你的官司一天不了。”他摇摇头,“麻烦就在这里!”

  阿香勃然变色,“照这样说,我一辈子不要嫁人了!”她说,“那里有这种王法?”

  “话不是这么说,凡事都是一阵风,在风头上要避一避,不避也不可以碰它。不然,岂不是自己找楣倒?”

  听得他这番解释,阿香的气平了些;“那末,”她问,“你说应该避到甚么时候呢?”

  “那不一定,要看案子。等我们从江宁回来,我先想法子把你的案子销掉!”小阿利又说,“你如果不肯走这一趟,名字就永远落在这件案子上,太不划算了。”

  阿香不响,看意思是活动了;不过因为先前的话说得太硬,一时坳不过来而已。

  “阿香!”

  听得这一声叫,她心中一动,连他也改口了!她在心里想;不由得抬起眼来看他。

  “你说大家不知道你的名分,那也好办,等我们江宁回来,我请两桌客,大家见见面,不就都知道了吗?”

  终于,阿香点点头,完全就范了。

  “那末,甚么时候走呢?”

  “随便你!”阿香答说,“不过,我要坐船,而且要住在船上。”

  “为甚么?”

  这一问其实是多余的。出门坐船,除非是朝发夕至的短程,否则当然住在船上;所以连阿香那句话都是多余的。但唯其因为她有那多余的一句话,因而他才有那多余的一问。

  “熟人太多,我不要见他们。”

  这是说住客栈会遇见熟人。昔日朝秦暮楚,生张熟魏;此日从良,都成陌路。只是他人不知,倘或有那鲁莽的,贸贸然前来问讯,甚至出言调笑,岂非是件极尴尬、极窝囊的事?小阿利体会到她的用心,自然满意。

  “那好!我依你!”

  说完,他随即出门,重新雇了一条船;不大也不小,两个人坐,绰绰有余。到得第二天,阿香只穿一身素色衣服,脂粉不施,头上还蒙一块玄色绉纱;为的是不易让人看出她的本来面目。

  “你们这一路去,住在一条船上,自然是夫妇了。如果不是这样子,说起来,阿香的名声不好听!”

  到底老人家见得远、识得透;阿香听孙大娘这番话,不由得连连点头;小阿利却不以为然,“本来就是这样子嘛!”他说,“无所谓的事。”

  “你懂甚么?”孙大娘说,“名分是要自己摆出来的,你们不改称呼;人家怎么知道你们是夫妇?”

  “噢!那容易。”小阿利问道:“娘,你说,称呼怎么改?”

  “你仍旧叫她阿香,倒不要紧;阿香要改口。”孙大娘想了一下说,“你叫大哥好了。”

  “是!”阿香驯顺地答应着。

  “你叫一声看!”

  “是!”阿香抬头看着小阿利说:“大哥!”叫完赶紧低下头去笑了。

  “妹妹!”小阿利脱口便喊,毫不觉得碍口;更无忸怩之色。

  见此光景,孙大娘非常高兴,“你们俩哥哥、妹妹,别忘了还有老娘。”一大半开玩笑,一小半也不无认真的意思在内。

  “啊!娘!”阿香急忙改了称呼,又看着小阿利说:“我们要给娘磕头。”

  小阿利便走近来,两人并排磕下头去;这一来,名分大定了。

  ***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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