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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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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小毛的脸色当然很难看,青一阵、红一阵;胸部起伏甚剧,彷佛几次三番要拚命,终于因为放矢已无的,不能不强自按捺下来似地。 当然,刘不才也要表现深为尴尬的态度;其实他心里相当高兴,觉得小张的手腕很厉害,就这样借题发挥,无形中提出了威胁,看来李小毛一定会设法作成这笔生意。然而在自己,情势所迫,却不能不作违心之论。 “我这个朋友真正岂有此理!”他用愤愤的声音说,“那有这个样子的。” 一听刘不才对小张不满,顺姐便不怕骂客人的朋友会得罪客人,接口说道:“真正碰见‘老爷’哉!那里有这样‘猛门’的客人?真是气数!” 苏州人迷信五通神;自从康熙朝理学名臣汤斌在江苏巡抚任内,拆毁淫祠,此风稍毁。但仍旧相信五通神会作祟,遇之不吉;却又不敢公然贬斥,所以尊称之为“老爷”。推而广之,一切瘟神恶煞,都用“老爷”代名。她这样骂小张,在苏州人说来,已经很重了:然而并不能平李小毛的气。 “刘老大,”他满脸寒霜地问,“姓张的,跟你是什么朋友?” “常在一起玩的朋友。”刘不才答说,“我也不知道他这样子霸道。你看我的薄面,不要计较。来,来,来,事情由我身上而起;我来陪罪。顺姐,请你斟杯热酒来。” 热酒现成。满斟两杯,刘不才照一照“先干为敬”。李小毛总算心里略略好过些;举杯在手,觉得有句话必得要问。 “刘老大,照小张的说法,这笔生意如果做不成,我就不够朋友。你是不是也这么想?” 刘不才很机警,知道李小毛始终在疑惑,小张跟他是串通好了来的;所以这话是在套问,要答得格外漂亮,才能袪除他的疑心。 “笑话!‘买卖不成仁义在’。交情是交情,生意是生意。不管成不成,我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。何况,你的难处我也了解;做生意没有自己往外推的道理,你能够凑得出这一批米,当然会卖给我。真的凑不出,也教莫可奈何。我那里是小张那种不通人情的人,会见你的怪?来,来,吃酒;生意摆在一边,慢慢再谈。” 这番话委婉恳切,与小张一比,越显得他够味道;李小毛为了出这口气,也为了争这口气,心一横答道:“刘老大,我去想办法,无论如何要凑一万石米给你,价钱照米业公所的牌价结算。不过,你的这个朋友无缘无故来‘摆狠劲’;请问你怎么说?” “这——”刘不才喜在心头,愁在眉头,“两面都是我的朋友,只有我来——” “不要你代他赔不是!”李小毛抢着打断,“如果他自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脚色;你叫他出面,摆句闲话过来。” 刘不才想了一下,自觉有七分把握;但就是答应,亦须有个说法:“当然。”他说,“今天是我做主人,他得罪了我朋友;我亦可以要他摆句话过来。” “好!刘老大,你有肩胛,我就有肩胛。”李小毛说,“你叫他给我磕头赔不是。” 听得这话,刘不才吓一跳!这才叫“狮子大开口”;李小毛亦免过分。他说得出口;自己却不好意思向小张去说。因而皱眉踌躇;好久都作不得声。 “刘老大,你觉得为难是不是。老实跟你说了吧,我不想教你为难;是要看看小张到底够不够朋友?”李小毛记起旧恨,怒上心头,态度很激动了,“此人‘满口仁义道德,一肚子男盗女娼’,专做‘说大话,用小钱’的事。听他临走时候的口气,好像为了你的事,什么亏都肯吃;既然如此,他是算为你替我磕个头——一个头一万石米,也算抬举他了。刘老大,你只要把我的话说到,我们仍旧是好朋友。” 这是暗中作了绝大的让步,意思是并不拿小张替他磕头,作为卖米的条件。意会到此,刘不才就不肯放松了,兜头长揖:“李老弟,你这样看得起我,感激不尽。话我一定说到;一字不改。”说着,向朱素兰递了眼色。 他不过不经意地一瞥;而也是久走风尘的朱素兰,已经领会,是要她帮腔之意;当即劝说:“‘杀人不过头点地’;何况有刘老爷夹在中间,你不要让他太为难。只要姓张的意思到了,你宽宏大量就高高手吧!” 李小毛摇摇头只回了一句:“你不晓得。”朱素兰不晓得,刘不才却肚子里雪亮,不过也要装作不晓得。反正要说的话都说了,再谈也谈不出名堂;倒不如到桐月院去闯席,既让李小毛得与朱素兰温存;又让朱素兰得向李小毛解劝,岂非一举两得? 想停当了,便待告辞;只是米生意虽然无形中有了成议,但不曾付定,到底不放心。如果付定,李小毛一定不肯收;或者收是收了,中途变卦,一万银子讨不回来。反更麻烦。转念到此,颇费踌躇;定神细想一想,有了计较。 “素兰,我有句话想跟你说。”刘不才站起身来,顺手收起那两包银票;特地又跟李小毛打个招呼:“对不起!失陪片刻。” 他不往里走,往外走;到了客堂里站定,等朱素兰到他面前,便将小的一包银票,塞在她的手里,还拿她的手捏一捏拢,倒像怕她会客气不收似地。 “这一千两银子,请你转交。你跟你的老相好说,生意成不成另外一回事;这笔钱他先用了再说。” 朱素兰略会停一下,用很有把握的声音答道:“刘老爷,你请放心!他自己答应过的;我一定催他早早办成功。” “那就重重拜托了。银票等我走了再交给他。我走了。你这里的账,改天来算。”刘不才接着便提高了声音说:“李老弟,我先走一步。明朝会!” 李小毛听见声音,赶出来送客,刘不才再三辞谢;朱素兰理当送下楼去,他也一定不肯,那就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。 宾主辞让,纷扰不解,最后是刘不才自己说:“一定要送,就让顺姐送一送好了。” 朱素兰恍然大悟,向李小毛作了个会心的微笑;连声说道:“蛮对,蛮对!顺姐代我送送。前门大概闩上了,委屈刘老爷走后门吧!” “好,好!前后门都一样。” 于是顺姐点起一盏洋油“手照”,伸出尖尖的一只手指拎着,半侧着身子,提高了灯走在前面。一面下楼梯,一面不断招呼:“刘老爷走好!刘老爷走好!” 一前一后走到楼下,顺姐有些踌躇,因为前门只是虚掩着;而且相帮男工就睡在厢房里,喊他起来开门,也很方便,实在没有走后门的必要。 可是,刘不才却已向后走了。一走出去就是“灶披间”,地上滑得很;顺姐怕他失足摔倒,只好紧跟在后,口中说道:“慢慢走!” 听得这一声,刘不才站住了,回转身来,双目灼灼地望着顺姐恣意饱览,毫无顾忌:见她只着意梳一个极玲珑的元宝髻;此外脂粉不施,一派天然风韵;尤其是颊上几点像茶叶末似的雀斑,平添了三分妩媚。看来竟比阿巧姐还要可喜。 顺姐也差不多成了九尾妖狐,看刘不才那几乎口角流涎的样子,心中雪亮;笑得一笑问道:“刘老爷你有话说?” “是啊!”刘不才轻声笑道:“顺姐,我们攀个相好。怎么样?” “啊唷!刘老爷,你在说笑话了!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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