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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


  靳云鹏不作声,只“吧嗒、吧嗒”使劲抽早烟。曹汝霖真恨不得上前揍他两拳。

  “总理,”王克敏催促着说,“请交代一句话。”

  “没有钱,说十句也没有用。”

  见此光景,曹汝霖忍不住了,一拉王克敏说:“走!咱们见大总统去。”

  话虽如此,家有喜庆,满座的宾客不能不应酬。一回到家,只见戏台上已经在收拾砌末。贺客大多告辞,只留下少数至亲好友,陪着寿星在闲谈。

  曹汝霖自是不安,向神情落寞的老父,略略说了经过的情形,陪着吃完了一顿沉默多于欢笑的寿宴,早早关门熄灯。那况味比酒阑人散不知凄凉多少倍。

  下一天一早约齐了王克敏去见徐世昌,说明实情,也发了些牢骚。徐世昌问道:“你们跟靳总理说了没有?”

  “报告过了,”王克敏答说,“总理的态度冷淡得很。”

  “靳总理的回答,”曹汝霖说,“太不负责任。”

  “他怎么说?”

  曹汝霖将靳云鹏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言神态,形容了一遍,接着提出请求:“务必请总统切切实实交代靳总理,责成财政部先还一部分。”

  徐世昌想了一下答说:“财政部到底向两行借了多少款子,请你们先开一张单子来。”

  这总算是有点希望了。曹、王二人辞出公府,赶回各人的银行,找会计部门立刻查账,开出清单,第二次去见徐世昌。

  一看单子,徐世昌亦吓一跳,财政部欠中国银行两千多万,交通银行则三千万出头。看完发愣,不知该怎么办?

  “这些都是百姓的存款,财政部吃银行,就是吃了存户。财政部不顾信用,银行不能不顾。”曹汝霖反复声言,财政部现在能筹还一部分,还有平息风潮的把握。迟则不及,将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。

  “我来跟翼卿说,先想法子筹一部分款子接济。”

  说要想法子,自然要等待。一等等了三天,毫无消息,曹汝霖便又去看靳云鹏,问他,大总统有没有交代筹款还一部分垫款的事?

  “有。”靳云鹏说,“财政部穷得军饷薪水都发不出,哪里有钱还你们。我听说叔鲁很有钱,赌起来,一把牌就是上万进出,如果他肯垫借若干。你不就可以维持了吗?”

  一听这话,曹汝霖啼笑皆非。辞出来去看王克敏,将靳云鹏的话告诉了他,叹口气说:“你看,这样莫名其妙的人当国,时局怎么会好转?”

  “他是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。”王克敏笑道,“他跟我说:曹润田很有办法,他替合肥借款,动辄几千万,他不肯想法子罢了!”

  “你我不能受他的挑拨,只有开诚布公合作,勉度难关。”曹汝霖说,“看样子,恐怕非设限不可。”

  “有了限制更坏。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尽人事而后听天命。”

  其时阴历年关已近,各学校、各机关的薪水亦都欠发,挤兑的情形亦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。两行负责人真怕一旦撑持不住,在阴历年前倒闭,市面会引起极大的不安。但如能撑到除夕,新年有五天的时间可以喘口气,或者有奇迹出现,亦未可知。

  也有人提议,不妨再向日本三家银行,探探口气。曹汝霖听了只是摇头。“前债未清,免开尊口。”他说,“我有什么脸再向他们去谈借款?”

  仰屋兴叹之余,又归咎到任凤苞。由任凤苞又牵出一个人,财政部次长潘复。部长李思浩是安福系健将,潘复却完全是靳云鹏捞钱的爪牙。

  此人字馨航,与靳云鹏是小同乡,都是山东济宁人。他的父亲叫潘守廉,光绪十五年的进士,在河南做过知县,笃信佛教,别署对凫居士,人如其名,“守”得一个“廉”字,相当正派。

  但有其父未必有其子,潘复却是个小人。他的资质本来不坏,笔下很来得,仪表尤其俊秀,看来是个金马玉堂的人物,无奈科举已停,只好捐了个候补知府衔,分发南京候补。当时藩司是潘守廉的同年陆钟琦,照看故人之子,邀他入幕,是很红的一个“文案委员”。

  南京是全国候补道最多的地方,两江总督端方称之为“群‘道’如毛”,流品混杂,什么人物都有。潘复既是藩司前面的红人,自然是这些候补道结纳的对象。秦淮河畔,夜夜春宵。潘复貌如潘安,生性风流,着实享了些艳福,无如“姐儿爱俏”以外,还有“鸨儿爱钞”。潘复的束修有限,为了筹措缠头之资,在他那些酒肉朋友设计之下,什么钱都要,品行就此搞坏了。

  以后陆钟琦调升山西巡抚,潘复也跟着到了太原。武昌起义,山西响应。陆钟琦合家殉难,做了大清朝最后的一个忠臣。潘复回到济宁,不知怎么结识了靳云鹏,臭味相投,合资办了一家鲁丰面粉公司。未几进京,在财政部当科员,浮沉下僚,很不得志。

  靳云鹏却慢慢得意了。潘复刻意逢迎,竟成了靳云鹏的心腹。奉军中山东人很多,潘复为他拉拢中下级军官,以及在京里的一班小政客。靳云鹏之能脱颖而出,得力于张作霖、曹锟的力保。而张、曹认为靳云鹏不坏,自然也得力于潘复为他制造的口碑。为了酬庸起见,靳云鹏未经李思浩同意,便发表了潘复为财政部次长。明令见报之日,政要相顾愕然,不知道这不见经传的潘复是何许人?

  李思浩任财政多年,自然晓得他的出身,认为靳云鹏做事太离谱,恃有安福系的后台,以去就力争,拒绝潘复到部,事情成了僵局。

  于是靳云鹏挽人出来调停,由潘复请假二十天,李思浩派一个姓钱的代理,然后由靳云鹏发表姓钱的为烟酒署长,潘复方能到任。

  一当了次长,场面自然阔了,每夜在家宴客。北京的规矩,“条子”可以叫到家来,所以潘公馆莺莺燕燕,比八大胡同的“小班”还要热闹。酒食征逐之余,继以通宵豪赌,但潘复自己却不入局,只是拥妓作壁上观。

  任凤苞便是此时为潘复所勾结,将交通银行所存的准备金,一千万日元借了给财政部。大部分发了军饷,包括徐树铮所练的边防军在内,李思浩也就无话可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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