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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吴景濂察觉到了,只好将能说的先说出来,“她的老太爷是外交官。”他指着大东说,“不过去世多年了。”

  “是我三岁那年去世的。”大东作了补充。

  “你出生在哪一年?”汤化龙问。

  “我属耗子的。”

  “那就是闹义和团的庚子年。”汤化龙算了一下说,“你今年十八?”

  “看起来像二十多了吧?”大东问说。

  她对于外表与实际年龄不称这一点,似乎耿耿于怀。汤化龙便说:“是要看起来像二十开外才够味。”

  “真的吗?”大东嫣然而笑,菱形的嘴,加上两排晶莹发光的牙,笑容极美。

  就这时,魏太太在喊:“大东,你来一下,鸽子好了。”

  趁她离桌的那片刻,汤化龙低声说道:“三岁丧父,今年十八岁,她父亲死了十五年了。可是,小东最多只有十三岁,这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同母异父。”吴景濂又说,“她母亲神通广大,跟‘兴献王妃’是手帕交。”

  明朝的“兴献王妃”是嘉靖皇帝的生母,嘉靖以外藩入承大统,溥仪自醇王府奉迎入宫,情况相似,所以“兴献王妃”自是指的醇王载沣的福晋。

  “而且——”

  吴景濂刚说得两个字,瞥见大东的影子,立即住口。看她用一个大冰盘盛出来三只红焖鸽子。已然香味四溢了,却犹嫌不足,只见大东取一瓶白兰地,遍淋鸽子,然后划根火柴,燃着了白兰地中的酒精,淡徐火焰,转过来,绕过去,久久不熄。吴景濂是个老饕,早就持着刀叉在手;等火焰一灭,不待主人分配,自己就挟了一只肥鸽搁在自己盘子里,听他喉头“咯”地一声,大概是将满口馋涎吞回腹中。

  汤化龙虽不至于如此馋相,但亦有些迫不及待,所以等大东将鸽子夹到他盘中,只说得一声“谢谢”,也就埋头大嚼了。

  鸽子吃完,随即又上了红酪烤白鱼,酒也由红酒换成白酒。汤化龙对魏太太的手艺,满意万分,因此等她解了围裙出来,随即起身表示敬意。

  “不敢当,不敢当,请坐。”

  这时大东预备让位,吴景濂建议添一副餐具一起吃,魏太太也同意了。不过长餐桌如分坐主位,距离遥远,诸多不便,所以母女俩坐在一排。

  “汤先生,菜不中吃吧?”

  “我不说客气话,魏太太,我有件事想奉求,不知道是不是太冒昧?”

  “不必客气,请吩咐。”

  “不久,英国下院有几位议员来,我不能不做主人,招待他们一顿饭,能不能请魏太太帮忙?”

  “唷!招待外宾,我的手艺拿得出去吗?”

  “那倒不必客气。”大东笑道,“倒是主客有多少,妈得问问清楚。”

  “对了!如果十个人以下,我勉强还可以对付,多了可不行。”魏太太又说,“多了也就马虎了。”

  听这一说,汤化龙才想起,此事大成疑问。“八百罗汉”个个是降龙伏虎的身手,哪个也得罪不起。至少各委员会的委员长、各派系的首脑,必得邀请作陪,这一来就三十个人都不止。

  “魏太太的菜实在好,英国又是最不讲究烹调的国家,我实在想魏太太来替我们中国争个面子。”汤化龙问吴景濂,“莲伯兄,你看,不在院里请。纯粹作为我自掏腰包,私人作东。这样请陪客就不必按规矩办了吧?”

  “这当然可以。不过你不请在院里,在哪里请?”

  “在家里请。我的那个客厅装修过了,请外宾也不算寒伧,而且还有些字画古玩,可供外宾欣赏。”

  “这倒也是个办法。”吴景濂点点头,“不过只能午宴,不宜晚上。”

  汤化龙怕他说出什么凶宅,晚上会闹鬼的话来,所以连连咳嗽示意。这异样的表现,魏太太母女自然都察觉到了。本来晚上很不方便,所以吴景濂的话并无可注意之处,反而是汤化龙这一来,令人生疑。

  “为什么不宜晚上?吴大爷!”大东问说。

  “汤先生的公馆很大,请了好些朋友住在那里,白天大家上衙门,非常清静,晚上太嘈杂,不宜请外宾。”

  吴景濂算是掩饰过去了。魏太太突然问道:“汤先生的公馆在哪里?”

  “济武兄,”吴景濂突然冒出来一句话,“这个客让我来请吧!”

  大东不明白这句话的涵义,魏太太却懂,随即转脸去看汤化龙,只见他慢条斯理地说:“也许连我都请不成。”

  这话就连魏太太都不懂了。吴景濂的意思是暗示要求汤化龙让出议长的位子,而以支持他入阁为交换条件,这一来吴景濂便得以议长的身分,作宴请外宾的主人。魏太太深知吴景濂以未能蝉联议长,引为莫大憾事,所以一听他的话就懂了。

  至于汤化龙的那句话,言外之意是如果段祺瑞用强硬手段解散国会,哪里还会有什么议长?就算议员不承认已被解散,仍旧视他为众院议长,他又何能以“妾身不分明”的国会“当家人”,去“主持中馈”?这一层曲折,自然只有身历其境的人,才能默喻。

  “吴大爷,汤先生,”大东问道,“你们倒是在打什么哑谜啊?”

  “小姐,叫我一时怎么讲得清楚。”吴景濂放下叉子,身子靠在椅背上,摩着鼓起的腹部说道:“这样的好饭,不知道还能吃几顿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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