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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小东是个女孩子的名字,这时正提着一只篮子上街,闻声回头,惊喜地问说:“吴大爷,你好久没有来了。”

  “你妈在家没有?”

  “在!”

  “你姊姊呢?”

  “也在。”

  “你干什么?”吴景濂指着她手中那只细蔑编织得很精致的篮子问,“去买什么?”

  “买零碎用的东西。”

  “别去了。回去告诉你妈,我陪一位朋友来吃饭,让你妈弄两样拿手菜吃。”

  “还不知道有现成的作料没有?”小东有十二、三岁,一双乌黑圆大的眼睛,不断地瞅着汤化龙。

  “这是汤老爷——”

  吴景濂的话没有完,让小东“噗哧”一下笑声打断。

  “你笑什么?”

  “没有什么!”小东硬忍住笑,两个腮帮子憋着气,鼓得圆圆地,更如苹果。

  “淘气!”

  小东掉头就走,走得像跑一样,看她一进了门,随即听见格格地笑声。汤化龙觉得有趣,忍不住问说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

  “娘儿三个,再无别人。她妈妈做得一手好番菜,常时到大宅门里,教那班太太、少奶奶、小姐们用刀叉吃番菜。”吴景濂又说,“你要清静,这里再清静不过。”

  说完,领头往前走,一进门已有一个徐娘风韵的妇人迎了出来,含笑招呼了吴景濂,又问:“这位老爷是?”

  “汤老爷。”吴景濂又为汤化龙介绍,“这是魏太太。”

  “魏太太。”汤化龙客气地说,“冒昧打搅。”

  “哪里。请都请不到。”魏太太往里喊一声,“大东,你来招呼贵客。”

  门帘一掀,闪出来一个女郎。长身玉立,艳光照人,先含笑招呼吴景濂:“吴大爷好久不来了。”接着向汤化龙叫一声:“汤先生!”

  吴景濂突然想起,“小东呢?”他问,“刚才我只说了一声‘汤老爷’,她就大笑特笑。不知道她笑什么?”

  “她这两天在学《审头刺汤》,一提‘汤老爷’,想起‘汤裱褙’那副模样,忍不住好笑。”

  “该打,该打!”吴景濂笑道,“怎么把我们汤议长,比做《审头刺汤》的‘汤老爷’,真正岂有此理。”

  “小孩子不懂规矩。”魏太太急忙向汤化龙道歉,“汤先生,不要生气。”

  “没有的事。”汤化龙神色如常地说——他是出名深沉的人物,听得《刺汤》这个戏名,想到住的凶宅,心中作恶,表面上却一点看不出来。

  “我罚小东!”吴景濂说,“回头教她把新学的《刺汤》,唱来听听。”说到这里,突然省悟,《刺汤》犯忌讳,便即改口,“不过刚学的,恐怕不见得好,罚她唱别的。”

  “行,行!”魏太太说,“说戏的师父快来了。回头让小东唱一两段,请汤先生、吴大爷看看她将来会不会有出息。”

  “你这两个女儿不得了!魏太太,你后半辈子不必愁,靠女儿就好了。”

  “多谢,多谢!不过都要靠大人先生们提拔。”魏太太接着又问:“吴大爷想吃点什么?”

  “什么都好。”

  “好!我到前面去看看,今天有什么新鲜材料。”

  所谓“前面”是前面一条胡同,那里有家法国人开设的伙食桌,专做洋人的买卖。这天有极肥的鸽子,跟关外来的白鱼,魏太太就用这两样东西做主菜。

  她的手艺好又快,加以大东、小东两姊妹,都能帮忙,先用现成的熏火腿、鱼子酱、肝酱之类,配上酸甜黄瓜,做了一道法式冷盘,端出来供客人下酒。

  餐桌是早已陈设好了的,吴景濂与汤化龙相向坐在长桌一头的客位,大东坐在介乎两者之间的主位上,从身旁的冰桶中拿起一瓶酒说:“这瓶西班牙雪莉酒,我妈一直舍不得给人喝,今天特为请汤先生,为的小东不懂规矩,表示抱歉。”

  “嗐!”汤化龙说,“这又何足介意,你母亲太客气了。我深感盛情。”

  “彼此都不必客气了。”吴景濂说,“有好酒还不倒出来品尝。”

  等大东将雪莉酒,倒在小口深杯中,吴景濂未尝先闻,汤化龙却已举杯近唇,大大地喝了一口,那又酸又甜、又凉又香的雪莉酒,一下子将他的食欲引起来了。

  食欲一振,兴致也好了,话就多了。“魏小姐,”他说,“你跟令堂站在一起,不知道的人,一定说你们是姊妹。”

  “是吗?”大东笑道,“这是说我母亲看上去年轻,还是说我长得老了?”

  “自然是说令堂看上去,不像会有你这么一位‘硕人其颀’的小姐。”

  “吴大爷,”大东转脸问说,“汤先生说我什么?”

  “‘硕人其颀’是诗经上的话,说你长得高。”

  “是啊!大家都说我长得太高了,所以我穿旗袍不敢踩‘花盆底’。”

  旗人妇女的鞋子,鞋底上高起一截,名为“花盆底”。汤化龙便说:“原来魏小姐是旗人!”

  “还是‘红带子’呢!”吴景濂说,“也算是天潢贵胄。”

  汤化龙心想,魏家既不像餐馆,又有女侑酒,恰还是作为“天潢贵胄”的“觉罗”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

  这个念头一起,好奇心大生,渴望获知魏太太的身世,却苦于不便当着大东就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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