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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“是的,田先生。”荆轲的声音,有着不胜低徊和惭愧的意味;他想到卫国的君王,不能采纳他的献议,因而远走天涯,以求明主,这跟田光无私的精忠,相去实在太远了。

  “哎,不必谈我了。”田光宕开一句,换个话题:“听说荆兄在榆次,曾与盖聂论剑?”。

  榆次之事,他怎会知道?荆轲心里奇怪,却未追问,只平静地点一点头。

  “又听说荆兄的高论,为满座所折服,唯独盖聂,似有不服。”

  “不错。”荆轲坦然承认:“心口两皆不服。”

  “然则荆兄自论,论剑,与盖聂的高下如何?”

  这话使荆轲不太佩服,他大声答道:“荆某非劈刺之士!”

  “喔!”田光倏然动容,面有惭色:“这倒是我失言了。”

  就这时候,田家的僮仆来向主人报告,酒食已准备妥当。荆轲一听,不等田光留客,当时声明,已与武平有约共饮,随即起身告辞。

  田光也不坚留,只请稍待。进去转得一转,回出来送客。送到门口,从腰际取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布包,递给荆轲,同时随随便便地说了句:“且请收下。聊供客中所需。”

  显然的,那是一包黄金,荆轲觉得受之有愧,但不受则根本无法在燕市立足,更谈不到有所表现或效劳,因而称一声谢,坦然接受。

  就凭这布包中的两镒黄金。荆轲在燕市作了一个从容闲住的打算。他经常与武平及高渐离在闹市高歌痛饮;也经常在秦楼楚馆浅斟低唱,而就在这类似乎信陵君醇酒妇人的失意的生活中,培养出一段士为知己者死的激情和开阖排荡,鼓动风云的雄心。

  第三章

  受田光供养,在燕市旅舍中的荆轲,闲住了一年有余。

  就在这十几个月中,燕国南邻的赵国,发生了极大的变化;而且遽变就发生在最后三个月——三个月的功夫,秦国灭了赵国。

  赵国四战之地。多出名将,前有廉颇,后有李牧;秦王十四年、十五年两次伐赵,都为李牧所败。秦王十八年——荆轲离开邯郸不久,秦国命将,三路伐赵,一下井陉、一攻河内、一围邯郸;赵王迁以李牧、司马尚领军抵抗。李牧用兵,素以坚韧见称,邯郸被围一年,秦军劳而无功。

  于是,秦国的善设阴谋的李斯,重施故技,定下了从内部来瓦解赵国的策略。

  赵王迁是个儇薄无行的少年。他的母亲是邯郸倡女,初嫁赵国宗族,年少而寡;赵王迁的父亲悼襄王惑于她的美色,纳入后宫,生子名“迁”。悼襄王在位九年而薨,幼子继位,母以子贵,邯郸倡女,成为太后。这位正在狼虎之年的太后,宫闱之中有甚多的丑闻;赵国的百姓看不起她,私底下多管她叫“倡后”。

  倡后外结奥援,名叫郭开,是个极其卑鄙的人;引诱年幼失教的赵王迁,讲究声色犬马,因而成为宠臣。李斯曾利用他中伤廉颇;现在又要利用他来毁掉李牧。

  于是,受了秦国重金贿赂的郭开,向赵王迁进谗,说李牧、司马尚有谋反的逆迹。赵王迁跟他的母亲商议,恰好倡后又与李牧有仇——悼襄王纳倡后时,李牧曾加劝谏——自然全力支持郭开。

  母子君臣密议的结果,以赵葱和齐将颜聚代替李牧和司马尚。李牧认为这是乱命,不肯授印,赵葱设计捕杀李牧,司马尚被废。

  三个月以后,秦将王翦,大举攻赵,赵葱阵亡,赵王迁被掳。倡后为赵国士大夫所杀。而公子嘉——赵王迁的异母兄,率领宗族数百人,向北逃亡到代郡,自立为“代王”。

  这是赵王迁八年、秦王政十九年、燕王喜二十七年;也就是荆轲在燕市的第二年十月间的事。

  燕赵唇齿相依。赵国既灭。燕国便面临了生死存亡的严重关头。太子丹大为震恐,问计于他的太傅鞠武。

  在东宫的密室中,两人先作情势的分析。“臣得确实谍报:王翦已屯兵中山,显然有乘胜攻燕之意。”鞠武停了一下,追溯前事:“当年太子收容樊於期;老臣曾作谏劝,以为一方面不必触怒秦王,一方面西约三晋、南连齐楚,并作拒秦之计,方为正办。如果太子纳臣忠言,不致有今日之危!”

  “唉!”太子丹不耐烦地顿足,“师傅,不必再说这些话,徒乱人意!”

  “是。老臣失言。”

  “也不必如此自责。师傅,你有什么主意,倒是快说吧!”

  “老臣智穷力竭,计无所出,”鞠武扬首答道:“举荐一人,请太子召见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处士田光先生。此人智深勇沉,可谋大事。”

  “噢!”太子丹很高兴地说:“我也听说过,有此一位长者。请师傅为我先容,如何?”

  “臣当效力。”

  “那么,事不宜迟。请师傅快去办吧!”

  “是。”鞠武退出东宫。遵照太子丹的意思,随即趋访田光。

  他们是总角之交,六十年的岁月,结下了深厚的情谊。一个贵为太傅,一个是在野的处士;依世俗的眼光,份隔云泥,而在他们内心中所不能磨灭的印象,依旧是儿时嬉戏追逐的光景。田光生性淡泊,不慕名利,鞠武曾数次保荐他为官,也要为他引见太子,都为他婉言拒绝,只愿知无不言、言无不尽地陈述他的见解。所以,鞠武对国事的献议,实际上多半出于田光。

  由于过去的了解,鞠武有些担心,怕田光仍旧持着不求闻达的素志,不肯应召;准备着耗一夜的功夫,破釜沉舟、剀切①陈词,无论如何要说服了田光去见太子。因此,他的态度是从容的,见了面,先不道破来意,尽自谈着闲话。(①剀切,切中事理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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