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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于是荆轲脱履进入厅堂。高渐离猜度着田光有心腹话要谈,所以仍旧留在廊下;田光也不坚邀,只投以一个抚慰的眼光,跟着也踏上台阶。

  宾主二人,相向对立,重新见礼;田光换了副肃穆的神色,正式道歉。“田某无状,几于错失国士,惶恐之至!”说着,便拜了下去。

  “这是那里的话?”荆轲倒真的惶恐了,“田先生,我实在不敢当国士之称。”

  “不!”田光的声音,越发显得苍劲,“我觉得差堪自慰的是,老眼毕竟不花!荆兄!你的深沉,我早有所知;而志行之高洁,却是今天才知道。”

  说着,他从身上取出两方竹简,放在面前。荆轲识得,正就是他托武平送来的原物。

  “荆兄,烦你一述此物的来历。”田光把徐夫人托交的那方竹简,往荆轲面前推了推。

  它的来龙去脉,荆轲已在给田光的书简中,有所说明,既然重复问到,他便作个比较详细的补充,把道出邯郸,专程去访徐夫人,如何赠剑,如何临别时,徐夫人又留住了他,取出一方竹简,托交燕太子丹的经过,坦率而扼要地叙述了一遍。

  “喔,喔。原来是这么一重因缘。”一直极注意地倾听着的田光,紧接着问道:“然则到了敝地,荆兄,你如何又负徐夫人所托?”

  “并非我负徐夫人所托,而是我辜负了徐夫人的盛意;我领会得她的意思,藉此以助我接近贵国太子。自邯郸到此,我一路都在想,大丈夫不能凭个人的言行作为,见重于人;要利用此物来作为进身之阶——荆某虽无实学,亦耻于出此!”

  “啊——!”田光长长舒了口气,仰首扬眉,是极其舒畅的样子,“此所以我说你志行高洁,果然不错。”

  荆轲俯首称谢:“田先生,你谬奖了,叫我惭愧。”

  “且莫如此说。还要请教;荆兄,你可知此是何物?”

  “我不识药性,只知有几味毒药在内。”荆轲趁机讨教:“田先生见多识广,必知这张药方的用处。请赐教!”

  “这是张铸剑淬毒的方子……”

  “哦!”荆轲失声轻呼,但随即意识到失态了,微微颔首,表示请田光继续说下去。

  “据我所知,此是徐夫人不传之秘。荆兄,你竟轻忽了!”

 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,在荆轲已领会到那是极深的责备。徐夫人以不传之秘,郑重付托,自己竟把它置诸脑后,足见得徐夫人所托非人。同时,这张铸剑淬毒的方子,在太子丹来说,必是异常重视的,也许正梦寐以求,日夜盼望,谁知在个不相干的人手中搁置了,岂不是太对不起太子丹?

  再进一步说,这张方子如果失落在外,辗转归入穷兵黩武的暴君,或者任何凶残嗜杀的权势人物手中,那真是贻毒天下,后果何堪设想?

  一层层剖析到此,荆轲汗下如雨,以不胜惶恐的声音说道:“荆某愚昧,险铸大错;幸亏转请田先生代交,不虞差失。否则——”他觉得不必再说下去了。唯有俯伏在地,表示谢罪。

  “你也不必自责太甚;不过,你倒真的是辜负了徐夫人的盛意。试想,太子丹求了好久,没有到手;徐夫人跟你一面之交,便慨然以此托付,虽说是转交他人,其实是拿这不传之秘的方子赠给你——就凭这张方子,荆兄,你已为燕国建一大功。”

  “不敢当。”荆轲微露心事,“虽有效劳之心,其奈寸功未建,万万不敢承受田先生的说法。”

  田光自然懂得他的意思,极深沉地点一点头,徐徐答道:“何以我说,若高渐离不能把你追回来,我必转请鞠太傅发兵追索?就因为我是燕国人,为燕国谋,决不肯让足下为他国所用。只要你在燕国,必有大用的机会;何愁不能建功?”

  田光对他是怎么样的看重?荆轲从他这番话中已完全了解了。但是,越是如此,他越不肯有任何肯定的表示。因为,他觉得别人对他的要求太高了,责任太重了;如果不能尽如人意,必然引起别人加倍的失望,那还不如事先慎重些的好。于是,他保持沉默。

  田光起初有些失望,他原期待着荆轲会自陈抱负,发抒见解,使他能对这位他所爱重的名士,获得更多的了解。但转念想到,这正是荆轲深沉的地方;百余年来,列国由贵族当权,转而为平民论政,奇才异能之士。层见迭出,那都是由于优礼供养,虚心求教的结果——期待着荆轲会侃侃而谈,企图争取他人的垂青,根本便是错误的想法;果然如此,荆轲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。

  于是,他觉得有句实话,必须跟荆轲说明:“荆兄,承你委托,要我把徐夫人这方竹简转呈敝国太子。只怕未能达成使命。”

  “喔。”荆柯探索着说:“乞道其故。”

  “只因我与太子,从未见过。”

  这倒是颇出荆轲意外的,“不是说贵国太子礼贤下士,极其看重人才的么?”他问。

  “这话不假。”

  “然则国有大贤。太子怎倒不来请教呢?”

  “问得是!”田光深深点头,“然而‘大贤’之称,实不敢当。”

  “田先生,你莫谦虚。”荆轲想了一下,又说。“谬承错爱,实有知遇之感。今日聆教,言不及私;田先生的错爱,无非为贵国设想,采及葑菲,就这一片公忠体国的苦心,难道还不足以见其贤?”

  这是恭维。但也说透了田光的心事。于是白发皤然的老人激动了,“荆兄!”他的嘴唇翕动着,眼睛下面的肌肉,不住动弹,彷佛不能控制自己似地,“我,我跟你说句实话,我也跟你一样,耻于自荐。然而,生为燕国之人,死为燕国之鬼;苟利于国,生死以之——耿耿寸心,并不因太子未曾下顾而有所更改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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