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假官真做 | 上页 下页


  “堂翁”是县丞、主簿、巡检典史等佐杂官对知县的尊称。张之良觉得他最后一句话很中听,连声说道:“好,好!老兄如此锐于任事,兄弟非常佩服。不过千万不可彼此,有难处尽管告诉我,大家商量着办,到办通为止。”

  “是,是!卑职谨遵吩咐。”

  辞出来一打听,才知道汶川虽小,却驻有一名土司的大头目,原来土司大小,共有六个等级:百户、千户、长官、安抚使、宣抚使,以至最高的宣慰使。全四川的宣慰使,只有七个人,汶川就有一个。

  四川土司的种族很多,有苗子、有裸罗,有摆夷,有么些、有藏族与羌人后裔与西番,还有祖先可追溯至汉唐的汉人。

  汶川的宣慰使是个西番,且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孩。这个小孩的祖父名叫桑朗温恺,本是个宣抚使,康熙五十年随征西藏有功,升为宣慰使。桑朗温恺去世后,他的长子袭职。此人死在七年前,独子只有四岁,但照例袭职,大小事务由他的母亲掌理。这个为汉人当面叫她“桑太太”、背后称之为“桑寡妇”的西番妇人,精明强干,汉人都怕跟她打交道,能不找她最好不找。

  谢应龙亦抱着这样的想法,有事都找她的手下来接洽。但终于遇到了不能不跟她打交道的情况了。原来岷江、鸦砻江一带出金砂,汶川西面、大小金川交会之处的懋功屯务厅,就是有名的产地。

  金砂过境,是要征税的,这亦是汶川县的主要收入之一,但近年来税收锐减,原因是走私风气猖獗。谢应龙职责所在,不能不加强缉私。有一回缉捕私贩,追到西南二十里外的瓦寺地方,私贩逃到宣慰使的衙门里,匿藏不出。谢应龙派人去交涉,所得到的答复是:桑寡妇放出话来,谢主簿到任四个月,都不去见一见她,目中无人。除非谢主簿亲自去要,否则她不会放人。

  能要得到,就走一趟瓦寺也不要紧;难的是,就去了也不见得能要到。谢应龙踌躇无计,便跟谢升商量,该如何应付。

  “我打听过了,桑寡妇专跟汉官为难,是因为汉官看不起他们,总以为他们是苗蛮野种,不能跟读孔孟之书的汉人相比。所以,老爷这趟去,只有以礼相待,拿面子来拘她,或许有点希望。”

  “人要脸、树要皮,人家看她不起,她当然也不会卖人的帐。”谢应龙沉吟了好一会,蓦地里将大腿一拍:“就这么办!做此官行此礼,也不算失面子。”

  于是当天便命谢升预备一切,第二日相偕到了瓦寺,找到驿站歇脚,然后换上官服,带着谢升到了宣慰使衙门,先递“手本”,以属下之礼谒见。

  “手本”一递上去,桑寡妇吓一跳。宣慰使虽是从三品,但从无汉官当土司是长官,相反地,土司见了汉官哪怕是未入流的典使,都称“老爷”。如今来了个破天荒的谢主簿,该怎么办?

  她想了一会,将她的儿子小虎唤了来说:“平时有汉官来谈公事,都是我接头。今天情形不同了,宣慰使到底是你,只好你来见他,我躲在屏风后面,看谢主簿是什么事?等他开了口;你就说:要问我娘。那时候我再出面。”

  摆摆样子的事,小虎从小就被教导过的,当时答应着,也换了公服,而且升了公堂。只见谢应龙上了台阶,抹一抹马蹄袖,疾趋两步,口中说道:“卑职汶川县署理主簿谢应龙,见大人请安。”说着便跪了下去。

  小虎手足无措,只是喊着:“谢老爷!谢老爷!”

  见此光景,桑寡妇不能不开口了,“小虎,你赶紧去扶谢老爷起来。”她在屏风后面说:“问谢老爷,有什么事交代?”

  “不敢!”谢应龙起身答说:“就是有两个走私金砂的人,听说躲在大人衙门里,是不是能交给卑职带回去法办?”

  “应该,应该。”桑寡妇隔着屏风问道:“不知道谢老爷带差役来了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既然没有带差役,只好另外派人押解。是跟谢老爷一起走呢?还是直接解送到县里?”

  “能直接解送到县,是再好不过的事。多谢大人成全。”说道,谢应龙又打了个扦。

  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桑寡妇交代:“小虎,你把手本退回给谢老爷。”接着又问:“谢老爷住在哪里?”

  “住驿站。”

  “那么,谢老爷先请回吧!一切都好说。小虎开正门送谢老爷。”

  这在官场是所谓“软进硬出”,谢应龙的面子,也是十足。回到驿站不久,桑寡妇便派人来送礼,虎皮、豹皮各四张,金砂一袋,黄芘十斤,还有一把百练精钢,软得可以围在腰际的“缅刀”。另附一份“全帖”,请谢应龙即夕赴宴。来人特别关照:请谢老爷只穿便服。谢应龙惊喜交集,不想“做此官,行此礼”,行出这么多好处。当晚带了谢升到宣慰使衙门赴宴,仍旧穿的官服,不过随身带着衣包。原以为是官式宴会,不道请入内宅,而且是由桑寡妇亲自作主人。谢升伺候主人换了便服,自有人另外接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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