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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八


  抄件是一道上谕:“谕内阁:给事中郎承修奏请,责令贪吏罚捐巨款,以济要需一折,据称该给事中所开赃私最著者,如已故总督瑞麟、学政何廷谦、前任粤海关监督崇礼、俊启;学政吴宝恕;水师提督翟国彦;盐运使何兆瀛;肇难道方浚师;广州府知府冯端本;潮州府知府刘溎年;廉州府知府张丙炎;南海县知县杜凤治;顺德县知县林灼之;现任南海县知县卢乐戌,皆自官广东后,得有巨资,若非民膏,即是国帑等语,着派彭玉麟将各该员在广东居官声名若何,确切查明,据实具奏。”这跟胡雪岩无关。

  另有一个附片,就大有关系了:“另片奏:闻阜康银号关闭,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,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,请即查明确数,究所从来,据实参处等语,着顺天府确查具奏。”

  接下来再看德馨的亲笔信,只有短短的两行:“事已通天,恐尚有严旨,请速为之计。容面谈。”

  “你看!”胡雪岩将信递了给螺蛳太太,“话没有说清楚,‘容面谈’是他来,还是要我去?”

  “等我来问问看。”螺蛳太太将递信进来的丫头、由镜槛阁调过来的巧珠唤了来,关照她到中门上传话,赶到门房去问,藩司衙门来的专差,是否还在?如果已经走了,留下什么话没有?

  这得好一陈工夫才会有回话,胡雪岩有点沉不住气了,起身蹀躞,喃喃自语:“严旨,严旨!是革职还是抄家?”

  螺蛳太太一听吓坏了,但不敢现诸形色,只将一件大毛皮袍,一件贡缎马褂堆在椅子上,因为不管是德馨来,还是胡雪岩去,都要换衣服,所以早早预备在那里。

  “‘速为之计’,怎么‘计’法?”胡雪岩突然住足,“我看我应该到上海去一趟。

  “为啥?”

  “至少我要把转运局的公事,弄清楚了,作个交代,不要牵涉到左大人,我就太对不起人了。”

  “光是为这件事,托七姐夫就可以了。”

  “不!还有宓本常,我要当面同他碰个头,看看他把上海的帐目,清理得怎么样了。”

  商议未定之际,只见巧珠急急来报,德馨已经微服来访。胡雪岩急忙换了衣服,未及下楼,已有四名丫头,持着宫灯,前引后拥地将德馨迎上楼来。

  胡雪岩在楼梯口迎着,作了一个揖,口中不安地说:“这样深夜,亲自劳步,真正叫我不知道怎么说了!”

  “自己弟兄,不必谈这些。”德馨进了门,还未坐定,便即说道:“文中堂怕顶不住了。”

  “文中堂”便是文煜,现任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,所以称之为“中堂”。

  他是八旗中有名的殷实大户,发财是在福州将军任上。海内冲要重镇,都有驻防的将军,位尊而权不重,亦谈不到什么入息,只有福州将军例外,因为兼管闽海关,五口通商以后,福州亦是洋商贸易的要地,税收激增,所以成了肥缺,文煜因为是恭王的亲戚,靠山甚硬,在这个肥缺上盘踞了九年之久,及至内调进京,又几次派充崇文门监督,这也是一个日进斗金的阔差,数十年宦囊所积,不下千万之多。在阜康,他是第一个大存户,一方面是利害相共,休戚相关;一方面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,所以从阜康出事以后,他一直在暗中支持,现在为邓承修一纸“片奏”所参,纸包不住火,自顾不暇,当然不能再替胡雪岩去“顶”了。

  “雪岩,”德馨又问:“文中堂真的有那么多款子,存在你那里?”

  “没有那么多。”胡雪岩答说:“细数我不清楚,大概四五十万是有的。”

  “这也不少了。”

  “晓翁,”心乱如麻的胡雪岩,终于找到一句要紧话:“你看,顺天府据实奏报以后,朝廷会怎么办?”

  “照定制来说,朝廷应不会听片面之词,一定是要文中堂明白回奏。”

  “文中堂怎么回奏呢?”

  “那就不知道了。”德馨答说:“总不会承认自己的钱,来路不明吧!”

  “他历充优差,省吃俭用,利上滚利,积成这么一个数目;似乎也不算多。”

  “好家伙,你真是‘财神’的口吻,光是钱庄存款就有四五十万,还不算多吗?”

  胡雪岩无词以对,只是在想:文煜究竟会得到怎么一种处分?

  “文中堂这回怕要倒霉。”德馨说道:“现在清流的气焰正盛,朝廷为了尊重言路,只怕要拿文中堂来开刀。”

  胡雪岩一惊,“怎么?”他急急问道:“会治他的罪?”

  “治罪是不会的。只怕要罚他。”

  “怎么罚?罚款?”

  “当然。现在正在用兵,军需孔急,作兴会罚他报效饷银。数目多寡就不知道了。”德馨语重心长地警告:“雪岩,我所说的早为之计,第一步就是要把这笔款子预备好。”

  “哪笔款子?”胡雪岩茫然地问。

  “文中堂的罚款啊!只要上谕一下来,罚银多少,自然是在他的存款中提的。到那时你就变成欠官款了,而且是奉特旨所提的官款,急如星火,想拖一拖不都不成。”

  “喔!”胡雪岩心想,要还的公私款项,不下数千万,又何在乎这一笔?但德馨的好意总是可感的,因而答说:“晓翁关爱,我很感激,这笔款子我这回一到上海,首先把它预备好,上谕一到,当即呈缴。”

  “这才是。”德馨问道:“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?”

  “明天来不及,后天走。”

  “哪天回来?”

  “看事情顺手不顺手。我还想到江宁去一趟,看左大人能不能帮我什么忙?”

  “你早就该去了。”德馨紧接着说:“你早点动身吧!这里反正封典当这件事正在进行,公款也好,私款也好,大家都要看封典当清算的结果,一时不会来催。你正好趁这空档,赶紧拿丝茧脱手,‘讲倒帐’就比较容易。”

  “讲倒帐”,便是打折扣来清偿。任何生意失败,都是如此料理。但讲倒帐以前,先要准备好现款,胡雪岩一直在等待情势比较缓和,存货就比较能卖得比较好的价钱,“讲倒帐”的折扣亦可提高。但照目前的情势看,越逼越紧,封典当以后,继以文煜这一案,接下来可能会有革职的处分,那时候的身分,一落千丈,处事更加困难,真如德馨所说的,亟应“速为之计”。

  因此,等德馨一走,胡雪岩跟螺蛳太太重作计议,“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了。”他说:“有句话叫做‘壮士断腕’,我只有自己斩掉一条膀子,人虽残废,性命可保。你看呢?”

  “都随你!”螺蛳太太噙着眼泪说:“只要你斩膀子,不叫我来动手。”

  “虽不叫你来动手,只怕要你在我的刀上加一把劲,不然斩不下来。这一点,你一定要答应我。”

  螺蛳太太一面流泪,一面点头,然后问道:“这回你到上海,预备怎么办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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