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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七


  “王抚台如果晓得胡大先生会有今天这种下场,只怕他死不瞑目。”杨书办感慨不止,“这样子轰轰烈烈的事业,说败就败,真同年大将军一样。”

  “比年大将军总要好得多。”周少棠说:“至少,性命之忧是不会有的。”陈老板接口说道:“就算没有性命之忧,活得也没意思了。”

  “是啊!”杨书办深深点头:“爬得高,跌得重,还是看开点好。”

  就这样一直在谈胡雪岩,直到酒醉饭饱,相偕下山,周少棠方又提到唐子韶,“我答应过他,只算两万四千银子。”他说:“你同马大老爷去说,要报就报这个数目好了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杨书办说:“不过,你应该同胡大先生去说说清楚,现在是照他的意思,看在唐子韶小老婆分上,特为少报。我们三个人是随公事。不然,他只以为我们从中弄了多少好处,岂不冤枉。”他又加了一句:“这句话请你一定要说到。”

  由于杨书办的态度很认真,周少棠决定到元宝街去一趟。胡雪岩已经不会客了,但对周少棠的情分不同,仍旧将他请了进去,动问来意。

  “你说的那匹‘瘦马’我见过了,亦就是见一见,没有别的花样。”周少棠说:“他亏空至少有八万银子,照你的意思,打了他一个三折,公事一报上去,当然要追。追出来抵还你的官款,也不无小补。”

  一听这话,胡雪岩的眼圈发红,“少棠,”他说:“有你这句话就够了。从出事到现在,再好的朋友,都是同我来算帐的,顶多说是打个折扣,少还一点,没有人说一句,我介绍来的那笔存款,不要紧,摆在那里再说,帮我去弄钱来的,可以说没有。其中只有两个人,一个是古应春,帮我凑了二三十万银子,应付上海的风潮;再一个是你。古应春受过我的好处,大家原是有往来的,像你,该当凭你本事弄来的外款不要,移过来替我补亏空,虽说杯水车薪,无济于事,不过,我看来这两万四千银子,比什么都贵重。”

  “大先生,你不要这样说。从前我也受过你的好处。”周少棠又说:“今天中午,我们在城隍山吃油蓑饼,还提起你同王抚台的交情,只怕他听得你有这一场风波,在阴司里都不安心。”

  提到王有龄,枨触前尘,怀念故友,胡雪岩越发心里酸酸地想哭,“真正是一场大梦!”他说:“梦终归是梦,到底是要醒的。”

  “一个人能够像你做这样一场梦,古往今来,只怕也不过数得出来的几个人。”

  这话使得胡雪岩颇受鼓舞,忽然想到他从未想过的身后之名,“不晓得将来说书的人,会不会说我?”他问:“说我又是怎样子地说,是骂我自作孽,还是运气不好?”

  “说是一定会说的,好比年大将军一样,哪个不晓得?”

  这使得胡雪岩想起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,心中一动,便笑一笑说:“我哪里比得上年大将军?不讲这些了。老弟兄聊聊家常。少棠,你今年贵庚?”

  “我属老虎,今年五十四。”

  “嫂夫人呢?”

  “她属羊,比我小五岁。”周少棠说:“照道理,羊落虎口,我应该克她,哪晓得她的身子比我还健旺。”

  “你也一点都不像五十几岁的人。”胡雪岩说:“嫂夫人我还是年纪轻的时候见过。那时候,我看你就有点怕她。现在呢?”

  “都一把年纪了,谈啥哪个怕哪个?而况──”

  “怎么不说下去?”胡雪岩问。

  这是因为说到周少棠伤心之处了,不愿多谈,摇摇头说:“没有啥。”

  “一定有缘故。少棠,你有啥苦衷,何妨同我讲一讲。”

  “不是有啥苦衷。”周少棠说:“我们的独养儿子──”

  周少棠的独子,这年正好三十,在上海一家洋行中做事,颇得“大板”的器重,当此海禁大开,洋务发达之时,可说前程如锦。哪知这年二月间,一场春瘟,竟尔不治。

  周太太哭得死去活来。周少棠本来要说的一句话是:“而况少年夫妻老来伴,独养儿子死掉了,我同她真正叫相依为命。”

  原来是提到了这段伤心之事,所以说不下去。胡雪岩便问:“你儿子娶亲了没有呢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怎么三十岁还不成家?”

  “那是因为他学洋派,说洋人都是这样的,三十岁才成家。他又想跟他们老板到外国去学点本事,成了家不方便,所以耽误下来的。如今是连孙子都耽误了。”

  “是啊!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”胡雪岩说:“嫂夫人倒没有劝你讨个小?”

  “提过。我同她说──”

  周少棠突然顿住,因为他原来的话是:“算了,算了,‘若要家不和,讨个小老婆’。”话到嘴边,想起忌讳:第一,螺蛳太太就是“小老婆”;第二,胡雪岩家“十二金钗”,“小老婆”太多,或许就是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的原因。总之,令人刺心的话,决不可说。

  于是他改口说道:“内人虽有这番好意,无奈一时没有合适的人,只好敬谢不敏了。”

  “这倒是实话,要有合适的人,是顶要紧的一桩。‘若要家不合,讨个小老婆’,大家总以为指大太太吃醋,其实不然!讨小讨得不好,看大太太老实好欺侮,自己恃宠而骄,要爬到大太太头上。那一来大太太再贤惠,还是要吵架。”

  周少棠没有想到自己认为触犯忌讳的那句俗语,倒是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。不过他的话也很有道理,螺蛳太太固然是个现成的例子;古应春纳妾的经过,他也知道。都可以为他的话作脚注。

  “少棠,你我相交一场,我有力量帮你的时候,没有帮你什么──”

  “不,不!”周少棠插嘴拦住,“你不要说这话,你帮我的忙,够多了。”

  “好!我现在还要帮你一个忙,替你好好儿物色一个人。”

  “大先生!”周少棠笑道:“你现在倒还有闲工夫来管这种闲事?”

  “正事轮不到我管,有刘抚台、德藩台替我操心,我就只好管闲事了。

  ”满腹牢骚,出以自我调侃的语气,正见得他的万般无奈。周少棠不免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之感。再谈下去,说不定会掉眼泪,因而起身告辞。

  胡雪岩握着他的手臂,彷佛有话要说,却两次欲言又止,终于松开了手说:“再谈吧!”

  ※※※

  半夜里叩中门,送进来一封信,说是藩台衙门的专差送来的。螺蛳太太将胡雪岩唤醒了,拿一盏水晶玻璃罩的“洋灯”,让他看信。

  看不到几行,胡雪岩将信搁下,开口说道:“我要起来。”

  于是螺蛳太太叫起丫头,点起灯火,拨旺炭盆,服侍胡雪岩起身,他将德馨的信,置在桌上细看。一张八行笺以外,另有一个抄件,字迹较小,需要戴老花眼镜,才看得清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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