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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


  “这句话是罗四姐要我带来的。”胡雪岩说:“瑞香是好人家出身,他哥哥现在生意做得还不错,想把他妹子赎回去。”

  “赎回去?”七姑奶奶脸色都变了,“当初不是一百两银子卖到胡家的?”

  “不是。罗四姐弄不清楚,我也记不起来,捡出老契来一看,才知道当初是典的一百两银子,规定八年回赎;今年正好是第八年。”

  “那,四姐的意思呢?”

  “四姐当然不肯,尤其听说在你这里还不错,更加不肯了。”

  “四姐待我好。”七姑奶奶用殷切盼望的眼色看着胡雪岩说:“她晓得我离不开瑞香,应该替我想想办法。”

  “办法何尝不想。不过,她哥哥说出一句话来,四姐就说不下去了。”

  “喔,一句什么话。”

  “她哥哥说,要为她妹子的终身着想。意思是把瑞香赎回去,要替她好好寻个婆家。”

  “真的?”

  看七姑奶奶是不信的语气,胡雪岩也就正好说活络话,“哪晓得他是真是假?不过,”他又把话说回来:“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就算他是假话,也驳不倒他。三个人抬不过去一个理字。七姐,你说呢?”

  “依我说,”七姑奶奶微微冷笑,“小爷叔,你手下那么多人,莫非就不能派一个能干的去打听打听他哥哥的情形,是真的为瑞香着想呢,还是说好听话,拿他妹子赎回去,另打主意?”

  “打啥主意?”

  “知人知面不知心。照瑞香这份人材,在她身上好打的主意多得很。”

  胡雪岩不作声,这是故意作出盘马弯弓的姿态,好逼七姑奶奶往深处去谈。

  七姑奶奶此时心事如麻,是为瑞香在着急;盘算了好一会,方又开口说道:“小爷叔,你同四姐决不可以让瑞香的哥哥把她赎回去。不然会造孽。”

  “造孽?”胡雪岩故意装出吃惊的神气,“怎么会造孽?”

  “如果瑞香落了火坑,不就是造孽?”

  “七姐,”胡雪岩急急问说:“你是说,她哥哥会把她卖到堂子里?”

  “说不定。”

  胡雪岩想了一下说:“不会的。第一,瑞香不肯;第二,她哥哥也不敢。如说我胡某某家的丫头,会落到堂子里;他不怕我办他一个‘逼良为娼’的罪?”

  “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。小爷叔,你既然想到你的面子,何不早点想办法?”

  “对!”胡雪岩很快地接口,“七姐,你倒替我想个法子看。”

  “法子多得很。第一,同他哥哥去商量,再补他多少银子,重新立个卖断的契。”

  “不,不!这点没有用。”胡雪岩说:“如果有用,罗四姐早就办了。我不说过,人家生意做得蛮好,赎瑞香不是打钱的主意。”

  “好!就算他不是打钱的主意,诚心诚意是为瑞香的终身;不过,他替他妹子到底挑的是什么人家?男家好不好要看一看;瑞香愿不愿意也要问一问。如果是低三下四的人家,瑞香又不愿意,小爷叔,那就尽有理由不让他赎回去了。”

  “这话——”胡雪岩不便驳她太武断,急转直下地说:“我看,只有一个办法,他为瑞香好,我们也是为瑞香好,替瑞香好好找份人家,只要瑞香自己愿意,他哥哥也就没话说了。”

 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:“小爷叔,我想请四姐来一趟,请她来劝一劝瑞香。”

  “劝啥?”胡雪岩答说:“莫非我就不能劝她?”

  “我怕小爷叔说话欠婉转;瑞香是怕你,就肯答应,也是很勉强的。这种事,一勉强就没有意思了。”

  “什么事要瑞香答应?而且要心里情愿?七姐,你何妨同我实说;你晓得的,我们家的丫头都不怕我的,倒是对四姐,她们还有忌惮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,我就实说吧!小爷叔,我在瑞香来的第二天,心里就在转念头了,我一直想替应春弄个人,要他看得上眼,要我也投缘,像瑞香这样一个拿灯笼都寻不着的人,四姐替我送了来,我心里好高兴;本想等小爷叔你,或者四姐来了,当面求你们,哪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层曲折,真教好事多磨了。”

  “七姐,你说实话,我也说实话。”胡雪岩很恳切地答道:“我们也想到,你要有个好帮手,凡事能够放心不管,病才好得起来。不过你们夫妻的感情,大家都晓得的,这件事只有你自己来发动,我们决不好多说。如今七姐你既然这样说了,我同四姐没有不赞成的。不过,这件事要三方面都愿意。”

  “哪三方面?”七姑奶奶抢着问说。

  “你,应春,还有瑞香。”胡雪岩紧接着说:“瑞香我来劝她;我想,她一定也肯的?”

  “小爷叔,你怎么晓得她一定肯?”

  “我们家常常来往的女太太,不管是亲戚,还是朋友,少说也有二、三十位,一谈起人缘,瑞香总说:‘要算七姑奶奶’,从这句话上,就可以晓得了?”

  胡雪岩编出来这套话,使得七姑奶奶面露微笑,双眼发亮,显然大为高兴。

  “七姐,”胡雪岩问说:“现在我要提醒你了,你应该问一问应春愿意不愿意。”

  “他不愿也要愿。”七姑奶奶极有把握地,“小爷叔你不必操心。”

  “不见得。”胡雪岩摇摇头:“去年他去拜生日,老太太问过他,他说他决不想,好好一个家,何苦生出许多是非?看来他作兴不肯讨小。”

  七姑奶奶“哈”一声笑了出来,“世界上哪个男人不喜欢讨小?”她说:“小爷叔,你真当我阿木林?”

  “阿木林”是洋场上新兴起来的一句俗语,傻瓜之意。胡雪岩听她语涉讥嘲,只好报以窘笑。

  “倒是瑞香家里,小爷叔怎么把它摆平来?”

  “我想——”胡雪岩边想边说:“只有叫瑞香咬定了,不肯回去。她哥哥也就没法子了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小爷叔,请你去探探瑞香的口气,只要她肯了,我会教她一套话,去应付她哥哥。”

  于是,胡雪岩正好找个僻静的地方,先去交代瑞香;原是一套无中生有的假话,只要瑞香承认有这么一个哥哥,谎就圆起来了。

  至于为古应春作妾,是罗四姐早就跟她说通了的,就不必费辞了。

  等吃完了饭,胡雪岩与古应春一起出门,七姑奶奶便将瑞香找了来,握着她的手悄悄问说:“你们老爷跟你说过了?”

  瑞香想了一下才明白,顿时脸红了,将头扭了过去说:“说过了。”

  “那末,你的意思怎么样呢?”

  瑞香很为难,一则是害羞,再则是为自己留点身分,“愿意”二字怎么样也说不出口;迟疑了好一会才想起一句很含蓄也很巧妙的话:“就怕我哥哥作梗。”

  七姑奶奶大喜:“这么说,你是肯了。”她说:“瑞香,我老早就当你妹子一样了,将来决不会薄待你。”

  “我晓得。”瑞香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。

  七姑奶奶是真的怕瑞香觉得作妾委屈,在胡雪岩跟她谈过此事以后,便叫小大姐把她的首饰箱取了来,拣了一只翡翠镯子、一只金刚钻戒藏在枕下,此时便将头一侧说道:“我枕头下面有个纸包,你把它拿出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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