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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“苏白就是苏白,什么叫堂子腔的苏白?”

  “我不会说,你去听了就知道了。”

  “好啊!”一直坚拒的罗四姐,趁此转圜,“几时跟七姐去开开眼界。”

  “你们去是去,”古应春半真半假地警告:“当心《申报》登你们的新闻。”

  “喔,”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:“应春提到《申报》,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。从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电报通了以后,我看《申报》上有些新闻是打电报回来的,盛杏荪当电报局总办,消息格外灵通;有些生意上头,我们消息比人家晚,哪怕只不过晚一步,亏就吃得很大了。所以,我有个念头,应春,你看能不能托《申报》的访员帮忙?”

  “是报行情过来?”

  “是啊。”

  “那,我们自己派人在天津,每天用密码发过来好了。”

  “那没有多少用处。”胡雪岩说:“有的行情,只有访员才打听得到。而且,也不光是市面上的行情,还有朝廷里的行情。像去年冬天,李大先生的参案——”

  “李大先生”是指李瀚章。七姑奶奶的性情,外粗内细,一听谈到这些当朝大老的宦海风波,深知有许多有关系的话,不宜为不相干的人听见,传出去会惹是非,对胡雪岩及古应春都没有好处,所以悄悄拉了罗四姐,同时还做了个示意离席的眼色。

  “他们这一谈就谈不完了,我们到旁边来谈我们的。”

  罗四姐极其知趣,立刻迎合着七姑奶奶的意向说:“我也正有些话,不便当着他们谈。七姐,我心里头有点发慌。”

  “为啥?”

  罗四姐不即回答,将七姑奶奶拉到一边,在红丝绒的长“安乐椅”上并排坐了下来,一只手执着七姑奶奶的手,一只手只是摸着因酒而现红晕的脸。

  “是不是身子不舒服?”七姑奶奶不安地问:“怎么好端端地,心里会发慌?”

  “不是身子不舒服。”罗四姐彷佛很吃力地说,“我做梦也没有想到,忽然会有像今天这样子一天,又遇见雪岩,又结识了七姐你;好比买‘把儿柴’的人家,说有一天中了‘白鸽票’,不晓得怎么好了。”

  七姑奶虽是松江人,但由于胡雪岩的关系,也懂杭州话;罗四姐的意思是,升斗小民突然中了奖券,也就是拿穷儿暴富的譬喻,来形容她自己的心境。七姑奶奶觉得她的话很中听;原来就觉得她很好,这下便更对劲了。

  不过要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倒很难,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说:“怎么会呢?怎么会呢?”

  “怎么不会?我一个寡妇,哪里有过这种又说又笑又吃酒的日子。他要帮我开绣庄,你要请我逛堂子;不要说今生今世,前世都不曾想到过的。”

  踌躇满志之意,溢于言表,七姑奶奶当然看得出来,抓住她一只手,合拢在她那双只见肉、不见骨的温暖手掌中,悄悄问道:“罗四姐,他要帮你开绣庄,不过一句话的事,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?”

  罗四姐不答,低垂着眼,彷佛有难言之隐,无法开口似的。

  “你说一句嘛!愿意就愿意,不愿意就不愿意,勉强不来的事。”

  “我怎么会不愿意呢?不过,七姐,”罗四姐倏然抬眼,“我算啥呢?”

  “女老板。”

  “出本钱是老板,本钱又不是我的。”

  七姑奶奶始而诧异,做现成的老板,一大美事,还有什么好多想的?继而憬然有悟,脱口说道:“那么是老板娘?”

  罗四姐又把头低了下去,幽幽地说:“我就怕人家是这样子想法。”

  不说自己说人家,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。遇到这种时候,七姑奶奶就不会口没遮拦了,有分寸的话,她拿把握住分寸,才肯出口。

  “罗四姐,”她终于开口探问了,“你年纪还轻,又没有儿女,守下去没有意思嘛。”

  在吃宵夜以前,罗四姐原曾谈过身世,当时含含糊糊表示过,没有儿女;此时听七姑奶奶这样说,她觉得应该及时更正,才显得诚实。

  “有个女儿。”她说:“在外婆家。”

  “外婆在哪里?”

  “杭州。”

  “女儿不比儿子,总是人家的。将来靠女婿,他们小夫妇感情好还好,不然,这碗现成饭也很难吃,尤其是上有婆婆,亲家太太的脸嘴,实在难看。”

  “我是决不会靠女婿的。”罗四姐答说;声音很平淡,但字字清楚,显得很有把握。

  “那末你靠哪个呢?”

  “靠自己。”

  “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了。”

  意在言外,是劝她接受胡雪岩的资助,但罗四姐就在这一顿宵夜前后,浮动在心头的各种杂念,渐渐凝结成一个宗旨:要接受胡雪岩的好处,就不止于一家绣庄,否则宁可不受。因而明知其意,却装作不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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